天下令人尴尬的事說少不少,但尴尬到這般地步,确實也還算是少見的。
幸虧陳玉林久居上位,面子也不算太薄,這時候才能勉強做到面不改色。
也幸虧曲春台和宋其琛對妖族結界有過耳聞,才能勉強對他們一行突然出現在此處表示理解。
陳玉林舊情人多得數不清,也很能習慣偶爾碰上一個,畢竟他隻是薄情,不算道德敗壞,和過往的情人多也能處得十分和諧,宋其琛正在此列。
然而被陳錦常看着碰上舊情人又不一樣,偏巧正趕上舊情人和别人調情也又不一樣。
他不着痕迹地呼出半口氣,随意擺手免了面前兩人的禮。
他看着氣息還不穩的宋其琛,搖頭輕笑了下:“咳,我早說過,不拘你在這宮中,去留随心,都憑你自己。”
“曲将軍若有心帶你随軍,自然也都憑她定奪,無人會來阻攔,如有不便,同錦常說一聲便好。”
陳錦常這些年與宋其琛處得親厚,走過去握了下他的肩頭:“我都說了,陛下仁厚,你想做什麼都不會拘束,你要是想和曲将軍一道回涼州,我自去寫封批文給你,也免得有人來尋你麻煩。”
宋其琛擡頭看他一眼,抿了下唇:“錦常,我……”
“——陛下,相爺,末将還有我家小主子的後事未處理完,便先行告退了。”
曲春台不等他說完便出聲打斷,向面前幾人拱手一禮。
陳玉林視線在他們身上輕輕一掠,點頭道:“有事就先下去吧,什麼時候決定了再說。”
“不過前線戰事雖稍有緩和,卻也不能長久缺了主将,老燕王那裡我自會同他說明……你還是早些處理完事情回去涼州吧。”
宋其琛話說一半被打斷,見她轉身要走,還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曲春台輕歎一聲,用力将他的手捋了下去:“……我現在沒心思在這跟你多費口舌,什麼時候想清楚再來找我吧。”
她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宋其琛立在原地,不作聲地垂下眼。
一場鬧劇不過片刻便散去,李渡蹙了下眉,急急出聲問:“曲将軍适才說的是……誰的後事?”
提到此事,陳錦常也跟着歎出一口氣,道:“是本歲春闱的狀元李卿雲,他本是老燕王家的小世子,出生時正逢今上登基,恐遭忌憚才一直扮作女兒身。”
“……他高中後,今上本有意拉攏他,但他一力主戰,投我門下,想來也正因此才招此殺身之禍。”
“當日生亂之前,今上便先行召他入宮,勸他歸順自己一派。”
陳錦常擡手揉了下眉心,頓了頓才又接着道:“……被他斷然回絕。”
“娘娘的鹦鹉為我們傳信,也是他先一步知會娘娘的,隻可惜當時勢态太緊迫,來不及仔細再謀劃,傳遞消息時不慎露出破綻,被押進慎刑司受了重刑。”
“……等我們再找到他時,已經無力回天了。”
李渡心頭一滞,再又回想起了去歲在扶遠縣見過的少年。
他受蛇妖戕害,中毒瀕死,卻始終不忘自己的淩雲志向,不後悔離開父母庇佑出來闖一遭。
他曾經認真地看着自己說:“我姓徐,名雲卿,煙雲的雲,公卿的卿。”
他一心想要為鎮北軍謀條出路,不惜千裡迢迢遠赴京中,卻不料——
“但想來能為自己的志向而死,死後還有人惦念,也已經是沒什麼遺憾了。”
宋其琛輕聲說完,才又猛然頓住,垂眼道:“……抱歉,是我失言。”
李渡緊緊握着裴容與的手指,被他環着後腰扶了下,才忽然緩過神來,用力閉了閉眼。
……
回去的路上不比走時匆忙,腳程不快,一路走走停停,足足半個多月才終于到了小園山。
陳玉林和何芳塵繼續留在了京中,杏禾往北去了涼州扶玉山,江北月也與他們辭行,繼續去往各地遊曆行醫。
一年多兜兜轉轉,春去冬來,再回來時也還不過是這幾個人。
他們離開小園時是暮春,如今已經到了下一年的盛夏。
小十一明顯比走時長大了些,看起來已經有兩三歲的模樣了,李渡沒法再在雨天長久地抱着他,否則容易壓得肩頸酸痛。
山下的苗掌櫃沒有他的投喂,一年來足足纖瘦了一圈;檐下的一雙小燕子啾啾喳喳地栖在窩裡,被點化後也不常化人形,依舊安然閑适地做着一對不通俗事的雀鳥。
山腰草葉油亮,老樹盤虬,拙樸的一小座木屋掩映其間,顯出一種别樣安閑的意趣。
李渡擡手推開門,被門上積的灰嗆得輕輕咳了兩聲,他手上抱着厚厚一沓書信,都是這一年裡從各地寄來小園山,又放在苗掌櫃那裡暫存的。
他俯身吹了吹桌上的灰,才将手裡的信放下,将窗邊花瓶裡枯死的花換作了兩枝新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