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賢春再次恢複意識時,是開元二十五年的初春,距離他橫劍自刎,已經過了足足五年。
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當時他初初凝聚起神識,完全失去了通俗意義上的五感,整個世界一片昏黑,隻對周圍的事物有着模糊的一點感知,仿佛纏了一層布巾一般霧蒙蒙不真切。
“……師姐、那……掉在……”
“……這裡,萬一長老怪罪起來怎麼辦?”
這是一處石洞,石洞外是半山腰飄忽的雲霧,山澗從上方垂墜而下,在洞口處垂挂起一道水簾,接連不斷的水聲裡,一男一女兩道聲音正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着。
那女聲催促道:“不就是一顆菩提珠子,沒什麼的,要是你靠近了那劍,才會出大事——快走快走,明長老不許我們在這地方久留。”
“诶,你又在那呆站着想什麼呢?沒看見環繞着劍設的結界嗎,敢碰一下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快點,我們——”
男聲聽起來有些出神,喃喃自語一般道:“真是奇怪。”
女:“什麼奇怪?”
男:“真是奇怪,這珠子看起來并不稀奇,隻是普普通通一顆菩提果子罷了,方才就随意地扔在這一堆雜物裡,這才在我取東西時滾了出來。”
“……但既然是這樣普通的一顆珠子,又為什麼能穿過長老設置的結界呢?這劍既然如此貴重,以至于長老要特地設下結界來看護,那長老又為何不将它随身攜帶,而要一直放置在此處?”
女聲猶豫了片刻,才又輕歎了聲,繼續開口道:“說起這把劍,我總想起那年春天的時候,春分二月十一,君上忽然造訪橫雲——”
“君上造訪橫雲,根本沒有忽然一說,”男聲打斷她的話,“師姐沒有聽聞過傳言嗎?”
“當年葉師兄替長老打掃書房時,曾無意中看到過一封還未寄出的拜帖,那拜帖上寫的日子同君上來的日子一樣,正是那年的二月十一……說起來,二月十一正值春分,恰是賢春師兄的生辰,隻可惜當年賢春師兄已經……”
女:“好了,不要再說了,我們……”
男:“還有人說,君上沒開春那時候就來過一次,說是來找賢春師兄,但明長老說師兄外出,最早到二月多才能回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可是算起來,賢春師兄那時候不就已經……”
女:“賢春師兄的事情,連我們都是之後才得知的,君上當時又從何處知道?……我說了,不要再說這件事——”
“我是說,你覺得會不會是明長老他們有意、有意借賢春師兄的事情,設計引誘君上來此?”
那男聲帶上了一點不願相信般的顫意:“自從那年春分,往後就再沒有人見過君上的行蹤了……那幾日、那幾日還有諸多門派掌門長老齊聚橫雲,守山大陣也又開啟了,賢春師兄布下的守山大陣,那般玄妙變換無窮的陣法,即使在戰時,我也沒有見過它運轉得如此劇烈過,但我記得很清楚,那年深秋局勢稍緩,冬天的時候并無戰事——”
他的聲音頓了頓,而後又繼續道:“也正是那年上巳節的時候,突然地傳出了淮序君身隕的消息……此後不久,橫雲就忽而擁有了這把當世無二的神兵,幾乎是朝夕之間扭轉了兩族之戰的局勢,所以師姐……”
“好了!”那女聲忽而拔高,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不要說了!”
“這些傳言最初是從誰嘴裡傳出來的,你難道沒有一道聽說?常家兩位師姐和葉師兄,還有其他不知多少人,都死在了戰事中,神魂填入了守山大陣中!還有那些堅稱賢春師兄無辜的人,有幾個活到了今天?”
男:“可戰中有死傷也本是常事……”
女:“但有些巧合卻未免太過巧合,今日這些話,私下裡和我說說倒也算了,若什麼時候叫旁人聽去,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你記住了,以後萬不可——”
“師姐——甯師姐!你們取好靈器了嗎?”
石洞外遠遠傳來一道呼喊聲,腳步聲由遠及近,停頓在了石洞的洞口外:“山下有……有客人到訪,說是那狐妖一族的什麼親王,似是狐族皇室旁支一脈的,要找明長老讨要杜賢春的遺骨。”
“——他們現下已經闖進來了!唉,這挑的都是什麼時候,明長老最近這陣子都沒回來過,眼看着無人主事,許師兄叫我們一道去看看。”
洞内那一男一女先前談論的話題于是就此戛然而止,男聲沉默不語,一時隻聽到兩道朝着洞口遠去的腳步聲,還有那女聲詢問的話語。
“賢春師兄自刎,屍身就隻草草葬在積翠峰後山,甚至沒有人知道确切的位置,這是一早就昭告過十三州的消息,怎麼總還有人來問?”
她似是抱怨又似是歎息地輕聲道:“不就在前幾日,藏真寺的懷心大師也尋來過,也是說的這件事,請橫雲交還賢春師兄遺骨,允其歸葬故裡,今日又換作了狐族找來……罷了,先去看看吧。”
自刎。
自刎——
昏沉的神識中忽而有如電光一閃,一刹間天地萬物洞然分明。
杜賢春茫然地聽完了這一長串漫無邊際的言語,終于在這一刻恍然想起——他早就應該死了,在開元十九年,那個沒有等來開春的冬天。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此時又恢複了神識?
先前的對話聲如流水般從腦海中劃過,斷斷續續不成章句。
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又究竟忘記了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他心裡如此痛悔,甚至于比他死前更甚十分。
他滞澀的、被鏽味的痛悔與血淚充斥的心神,終于緩慢地重新運轉起來。
菩提子。
劍。
拜帖。
春分。
君上。
守山陣。
君上。
春分……
守山陣……?
——劍。
不對。
不對——
不對——!
他不是直到此時才忽然恢複神識,之前——之前他就已經清醒過一次。
又或者說,他拔劍自刎後,就從來沒有失去過意識。
尋常人死後神魂離體,歸于忘川,他也本該是如此,然而他系在手腕上的菩提子——他本來以為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顆菩提子——它如同絲線千萬根,輕緩地牽住了他的神魂。
這似乎是一件好事,畢竟他本來并不很想就此辭别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