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中兀自盤算着種種人選,隻聽丐幫幫主史火龍[1]的聲音由遠及近地說道:“黃長老節哀,斯人已去,我會讓人替黃賢弟和那兩個……呃,王老二和王老三,讓人替他們三個立個碑,在讓黃賢弟當上七袋長老,給他過繼個孩子,也算續了你們黃家的香火。””
俞蓮舟心中一聲冷笑,心想:“從沒聽說過乞丐還有香火要續的。”他目光掃過自己所在的大殿,視線所及之處無不精雕細琢,富麗堂皇。他心想:“誰能想到,這丐幫門下竟然有個大财主。叫花子在大富紳家裡聚會,那蒙古人猜不到也是自然。”
隻見史火龍進了屋,見着俞蓮舟一人安靜用飯,抱拳道:“俞二俠,昨夜是我們丐幫弟子魯莽,閣下可否有受傷?”俞蓮舟瞧着黃長老站在他身後,也抱拳道:“史幫主言重了。諸位兄弟見我被挾持,紛紛不敢向……那人動手,是我一再要求,兄弟們迫不得已,才發動的。”
黃長老聽他果真如之前所諾,不說自己半句壞話,贊道:“俞二俠果然是義薄雲天,俠肝義膽!”
俞蓮舟心想,自己要是不這麼“俠肝義膽”,說不準就和昨夜的“妖女”一起跑了。他手裡拿着令牌,猶豫許久,想到史火龍日常事務衆多,錯過今日,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史火龍,還是問道:“史幫主,敢問您可識得此令牌?”
史火龍接過令牌,仔細查看。黃老乞卻是驚道:“這令牌可是——”俞蓮舟道:“昨夜我雖輕信故友,被人挾持,卻也并非一無所獲。我從那人手中摸到了這令牌。”黃老乞昨日對俞蓮舟多有不滿,今日見他還能從對方手上“偷”到東西,奇道:“俞二俠果然武功高強。”
面對他的誇獎,俞蓮舟苦笑了一下。他的目光緊盯着皺起眉頭的史火龍,隻見對方面上神情嚴重。黃老乞昨夜也見過這塊令牌,隻是他當時悲痛欲絕,更沒聽過有八袋長老罹難的消息,便就以為這塊木牌是假的。隻見史火龍表情沉重,點頭道:“這是周兄弟的令牌,他排行老三,我們都喚他周老三。”
黃老乞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問道:“幫主,周長老他不是前幾天還……您是不是再看看?”史火龍心中也有疑惑。他道:“是啊,我前幾天——十月初八——還見到周兄弟。我與周兄弟共飲美酒,好不歡喜,怎麼轉眼間……”
令牌碎成這樣,更兼上面還帶了血迹,怎麼想周老三都是兇多吉少。
史火龍道:“周兄弟之前丢過一次令牌,我在這新令牌上寫上‘周’字時走神了,不小心把士字那一豎給寫長了一些。不過周兄弟說這樣沒事,讓我不必重做。”他這麼一說,俞蓮舟這才注意到令牌上還有字。他湊上前去看,隻看到上半截漆黑一片,還是史火龍拿令牌對着光,他才隐約看到一絲墨迹。
也虧得是史火龍親自寫的,又寫了個“錯别字”,此時他才能認出這個令牌。
史火龍剛剛已經從黃老乞口中聽了一遍昨晚的事情。他沉吟片刻,道:“這令牌既是那位……姑娘找到的。她當時怎麼說的?”俞蓮舟眼見得撥雲見霧,白鶴鳴的冤屈或許有望洗清,忙道:“她說她是在昨天打鬥那地方附近的一個陡坡下看到了一具屍體,她在屍體上搜尋一番,便發現了這枚令牌。”
黃老乞見俞蓮舟說的有理有據,就仿佛是他昨天自己親眼所見一般,忍不住狐疑道:“俞二俠,昨日你不是說那人乃是妖人假扮了峨眉派弟子,怎麼你如此相信此人?”俞蓮舟暗怪自己着急,剛欲辯解,便聽史火龍道:“妖人也好,魔教也好,我先讓人去昨日的位置查找一番,總得先确認周兄弟的安危才是。”俞蓮舟道:“我還記得昨日的位置,不如我去一趟。”黃老乞也道:“我也還記得,我與俞二俠一起——”
史火龍按下兩人,說道:“黃老昨夜剛剛……您多休息幾天。俞二俠也是,你昨夜被人挾持,還是再養傷幾天為好。我讓其他人去負責此事。”
作為幫主,他也有他自己的考慮。俞蓮舟功力高強,又是奉張真人之命前來協助;黃老乞雖然武功一般,但資曆較長,丐幫中不少人與他有舊。昨日之事後,黃老乞與俞蓮舟二人顯然已經心有間隙,不再适合繼續合作。
史火龍招來另一個弟子,安排道:“昨日李行乞也在,那就你陪着李行乞一起去找。”俞蓮舟起身道:“若是找不到,我還——”他話未說完,史火龍便擺了擺手:“俞兄弟,你安心養傷便好。”
昨夜大雨傾盆,道路泥濘,俞蓮舟怕自己後面找不着這個地方,便在回鎮子的路上在沿途的樹上作上記号。此時他有心想要說出昨日安排,見史火龍不願自己再插手此事,便也隻得按捺下性子。
用過晚膳,史火龍派出去的手下還沒有回來。俞蓮舟心中着急,又問了一次。史火龍當時正在處理公務,對上了他的眼神,似乎微妙的動容了一回。他安慰道:“其實沒什麼可擔心的,俞二俠不用費心,隻要安心等待便是。”
史火龍雖然聽了黃老乞的描述,又聽俞蓮舟講了一遍這個故事。他其實不太明白事情為何發展到這種地步。俞二俠向來冷靜自持,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對方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他想來想去,也就隻能想到武當和峨眉曆來關系好這一條,别的也想不出了。他溫言安慰道:“放心,此事查清之前,我們丐幫是絕不會去找峨眉派麻煩的。俞二俠是擔心友人,才會被妖人利用。這事我們也不會對外亂說的。”
他說的都對,卻也都不對。俞蓮舟無計可施,隻得回到房間。
越是坐着,越讓人感到心煩意亂。他此前不是沒有與白鶴鳴吵過架,有過意見分歧,但兩個人都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類型,所以每次也都能重歸于好。
但俞蓮舟并不像再繼續想以前那樣了。以前兩個人關系雖然親近,遠超一般男女之間的距離,卻好似永遠隔着一層難以逾越的薄膜。他既然親自把那窗戶紙捅破,就不會奢望,也不希望一切都和以前一樣。
他就算再沒和女人相處過,也知道向女子表達好感的方法絕對不是和對方吵架,然後還說一些賭氣的,與當下場合無關的話。翻舊賬更是不對。
俞蓮舟昨日一夜沒睡,此刻早早躺在床上,卻也是毫無睡意。他想起重逢時白鶴鳴叫自己的聲音。那聲音裡的喜悅之情,他可以聽得出來。他那時候心中的激動絕不比對方少,但越是這樣,反而越無法表現。
剖白心迹之時白鶴鳴落荒而逃雖然讓他倍感受挫,但往好了想,這恰好也說明她内心并非如此笃定要選三弟,不是嗎?三師弟來找他,來問他,不也正是說明了鶴鳴也沒有告訴他任何事情嗎?
說到底,俞蓮舟覺得自己還是膽怯了。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如三師弟勇敢。武當山到此地路程最多也就一個月,他奉師命出山,卻讓孫正堂告訴鶴鳴自己的消息,還給她留了足足大半年的時間,就是想要排除一切的意外。白鶴鳴來的比他預料的要快得多,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她心中對自己的感情?
隻是他不知道自己在面對白鶴鳴的時候能怕成那樣,也沒想到自己心中有如此多的情緒,如此多的話想和她說。但說完那些話之後,他好像才恍然感到害怕,害怕那張臉露出拒絕的神情……
當時的俞蓮舟覺得,如果要拒絕的話,那還是不告而别比較好。但現在他又改變了主意。他心想:“我得勇敢起來。”
窗外夜幕迫近,黑色籠罩着大地。
如果此刻出發,說不準天亮的時候就可以找到那個村子。兩人獨處之時,他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解釋清楚,也可以問她要一個回答了。
如是想着,俞蓮舟站起身來,正欲發動輕功翻出窗外,忽然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他心想:“已是深夜,難道是史幫主有了有關那無名屍首的消息?”
他打開房門,卻見一點寒芒向自己射來,暗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