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師妹看見了信上寫的話，他聽到了三哥心裡的話。

當年俞岱岩心灰意冷，就讓張松溪把白鶴鳴留下來的信件連同自己的手稿全都一并燒了。張松溪當然沒有燒。這麼多年下來，盡管那盒子就放在他床頭的櫃子裡，盡管他偶爾會拿出來打開盒子看看，但終究是忍住沒有拆開這些信。

他看了那三年裡三哥和白師妹的信件往來，也就已經夠了。盒子裡的信件，他沒必要拆開，也沒必要讀。

裡頭白師妹的信件其實隻有一封，剩下的都是他三哥的手稿。

張松溪第一次打開盒子的時候，多少被這一點驚訝到。他知道俞岱岩肯定不是那種随便的人，卻從來也沒想到過三哥在把那盒糕點和那封信塞到給峨眉的賀禮之前，原來寫了這麼多草稿……是因為有許多想要告訴白師妹的事情，但又生怕說的太多吓到她或者是惹她厭煩，所以才一遍又一遍地改吧。

這樣一想，他心裡細細密密地發癢，甚至有點好奇三哥最終那封信寫了什麼。當然，他肯定不能去問三哥和師妹，所以這輩子恐怕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了。

所以張松溪給俞岱岩寫信的時候，會故意慢點寫。因為他知道三哥以前會改很多遍，而現在三哥受傷不能動彈，又不願意麻煩他們幾個兄弟，所以肯定不好意思讓自己重寫。

不過有時他也會故意寫上三哥不想讓他寫上的話。白師妹的信總是真情流露、毫無僞飾。三哥一個大男人，又是這種男女間的事情，怎麼好扭捏作态、遮遮掩掩？他幫忙寫下了那些話，那些話也确實是三哥的意思，就算三哥覺得不妥，應該也不好意思讓自己再改了。

張松溪心思流轉之間，聽到俞蓮舟一步步緩緩走到自己的身側。二哥比他要高一些，垂眸時，那雙眼睛晦暗不明，看不出喜怒。

俞蓮舟聲音很輕，如同羽毛一般落在他肩頭：“四弟……可是對二哥有什麼怨言？”

張松溪一路上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卻又被俞蓮舟這句不知所謂的話給激起了一身火氣。要是對面是别人，是其他師兄弟，他說不定也就算了。畢竟單純直率如莫聲谷，大概從頭到尾隻會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吧。但以他二哥的腦子，絕對不會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又在怨什麼。

他轉過身，正想要說些什麼，卻無意撞到了俞蓮舟左臂。看見對方眉心下意識地一皺，張松溪心髒抽痛一下，再次把怒火克制住。他剛想開口，隻聽俞蓮舟歎道：“此番來丐幫，我幾次死裡逃生，原想着好不容易見到你，我們兄弟一場，彼此間應該高興才是……”

張松溪嘴裡一苦，仿佛又品嘗到了在南昌城劫獄那日的滋味，眼圈一下子紅了。

二師哥謹奉師命，協助丐幫轉移義軍殘部，差點命喪此地，他自己收到師兄來信，快馬加鞭不舍晝夜趕來。這樣的兄弟之情，為何此刻他們沒有為今夜的重逢感到高興？為何會走到現在這樣劍拔弩張的地步？

明明剛才在草屋裡的時候，他們還聊得十分愉快……

和晴朗的夜空不同，俞蓮舟的聲音壓了下來，宛如鋪天蓋地的烏雲。他目光定定地盯着丐幫弟子離開的方向，卻是對張松溪幽幽道：“四弟，二哥明白你對我有很大的怨言。但二哥不明白我做了什麼讓四弟你如此生氣……”張松溪剛要開口，隻聽俞蓮舟繼續道：“師父當初教我們，說是男子漢大丈夫，心中坦蕩，以誠為先……”

丐幫弟子遠遠走來，像是已經通報過了史火龍，要請他們二人進去。

俞蓮舟唇齒微動，低聲道：“……我不願與你生隙，也請四弟多少念在往日情分之上……好好與我說清吧。”

最後那半句話，是俞蓮舟一字一頓地從喉嚨裡擠出來的。

從今夜開始，從自己與張松溪的第一次交手開始，對方就在生氣。這一點白鶴鳴或許不清楚，但俞蓮舟自己作為師哥，對自己師弟的秉性還是了解的。一開始，他還在想是不是四弟找自己吃了太多苦頭，亦或是四弟幫他又苦心謀劃了什麼。

俞蓮舟在武當行二，又心性成熟，包容弟弟這種事情，他從小就在做了。如果張松溪隻是一時耍耍小脾氣，亦或者嘴上占占便宜，那對方怎麼說他都認了。然而對方從頭到尾一直都在生氣，說出的話不是嘲諷就是暗示，仿佛細嫩的魚肉裡藏了無害的小刺，真真應了那如鲠在喉四個字。

這樣的小刺，如果不徹底拔掉的話，他們要如何繼續當兄弟呢？

以前的俞蓮舟或許會把這種兄弟間的小矛盾藏在心裡，相信時間一定可以解決這些問題。但現在俞蓮舟知道了，人與人之間的刺是無法隐藏的，要麼把刺拔出來，要麼把刺吞下去。留着這刺，兩個人就隻會漸行漸遠。

教會他這點的人，正是俞岱岩。

俞蓮舟上一次有這種如鲠在喉的感覺，也是在胡青羊給俞岱岩療傷的那段日子。那時候他放不下鶴鳴，也放不下三弟，卻因為看着這兩個自己所愛的人逐漸走近，即将成為愛侶而感到痛苦。那根刺早已經種下，此刻探出頭來，時不時紮他一下。他知道這根刺在何處，卻不敢拔出來。

……好在三弟親手幫他把刺拔出來了。雖然眼下一切都成了死局，他和鶴鳴，他和三弟，三弟和鶴鳴，三個人糾纏在一起，不知何時能解。但他确實是松了一口氣，反而覺得現在這樣比那時候還要更痛快一些。

……一種鮮血淋漓的痛快。

這一次俞蓮舟是真的不明白刺在何處，他四弟究竟為什麼生氣，難道還能是因為自己和鶴鳴嗎？即便三弟本人在場，看到自己和鶴鳴相處，恐怕也不會比四弟表現的還要生氣了。念頭轉至此處，他思維一滞，随即在心裡苦笑了一下。

……自己也是關心則亂。不能因為自己現在和鶴鳴、和三弟的關系亂成一團，就設想四弟也一定在意這件事情吧？說不定是趕來的路上發生了什麼事或者聽到了什麼事情呢。

俞蓮舟心想，一定是有其他的原因讓四弟誤會了。四弟顯然還是心念着他們的兄弟之情，但那股怒火怎麼壓都壓不下去，都快要寫在他臉上了。

張松溪也看到丐幫的人來了，更知道此刻不是繼續這場對話的時間。他擡起頭，迎着俞蓮舟那雙平靜的眼睛，卻想象不出自己要怎麼說出自己的憤怒源于何處。

還有什麼可以說呢？自己暗示的難道還不夠明白嗎？二哥自己私下裡做了什麼樣的事情，面上又是怎樣對三哥的，難道他心裡不清楚嗎？

張松溪移開視線，平靜地說道：“先說到這裡吧，該說的我都說完了。”

再說下去，他恐怕會再一次怒火中燒。鞑子追兵在側，丐幫明教又有私仇，與二哥的事情可以後面慢慢再說，此刻他與師哥共同禦敵，大義為先。

丐幫弟子走上前來，請他們進去與史幫主詳談。那弟子竟不怕生，見俞張二人同時抱拳，開玩笑道：“武當真是門風嚴謹，端莊守禮。俞二俠和張四俠就連這抱拳的動作，也都一模一樣。”

俞蓮舟點了點頭，張松溪扯了下嘴角，權當回應這玩笑之語。弟子見他們兩都沒回應，沿途也就不再與二人搭話。

史火龍正坐在石頭上，見到二人來了，站起來招呼道：“俞二俠、張四俠，讓二位久等了！”

俞蓮舟作為師哥，向來是走在前面，對答也是他先答。張松溪站在他身後。此刻他難得可以不用想如何應付丐幫，聽二哥和史幫主你一言我一語，困意逐漸上來了，心想二哥對外大事上還是不糊塗，就是私事上想不明白。

希望二哥明白苦海無邊，回頭是——

張松溪思緒一頓，閉上雙眼。

觀自在菩薩還可以渡二哥，但大概渡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