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把邵艾累壞了,在略燙的澡盆水中躺下,全身軟綿綿地被抽幹了力氣。大約一個鐘頭後,幾乎在浴缸裡睡着了,聽樓上傳來淋浴的聲響。這座公寓樓的隔音算是不錯的,然而就在頭頂的水聲還是能聽到。在今天之前,水聲就是水聲,此刻的邵艾像是頭一回意識到住她樓上的是闵康,他倆在距離不到四米的空間内同時洗澡。這個想法讓她登時從浴缸裡坐了起來,快速擦幹自己,穿上睡衣走出浴室。
爬上床,撥打方熠的手機,沒人接。方熠以訪問學生的身份住在中科院學生宿舍,室友是個家在燕郊的博士生,基本上每周五就坐車回家,周日下午才回宿舍。邵艾于是撥打他的宿舍電話,響了幾下後接通。接電話的是個中年女人,聲音洪亮吐字清晰,常見于中小學裡的女教師。“喂,你找誰?”
邵艾在心裡快速合計了一下,忍住将電話挂斷的沖動,盡量友善地說:“楊教授好,我是邵艾。”
這還是在發生了根地清事件以來,邵艾首次同方熠的母親通話。對方聽到她的名字後愣了幾秒,這短暫的沉默在二人之間劃出一道溝、圍成一堵牆,似乎太平洋與美洲大陸的距離都嫌不夠遠。
“哦,是邵艾呀,你在美國怎麼樣?”
“我挺好的,楊教授您也來北京了?”
“我明天有個會,提早一天來看看方熠。他剛出門去辦點兒事,你幾點睡覺?我讓他回來打給你。”
明天有個會……邵艾記得方熠說過,因為楊教授發表的那篇論文産生了國際影響力,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決定發放兩千萬研究資金支持楊教授的後續工作。基金委與中科院,一個海澱區一個朝陽區,順道來看看兒子也是應該的。
“哦,不必了,我明天打給他。”
“那你保重啊,邵艾。”楊教授說完這句便挂上電話。
邵艾坐在床上捧着電話,難掩的失落讓她一動不動,隻剩呼吸。在中大剛上大一的時候同學們就傳言,說楊教授希望兒子畢業後到國外留學,本科時期不要交女朋友。方熠這時候本來應該在麻省理工跟随唐教授碩博連讀,是為了她邵艾和邵氏藥業才跑去中科院,楊教授心裡有怨氣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過去這四年中,逢重大節日學校又不放假時,邵艾也會跟着方熠去他父母家吃飯。那件事發生之前,大家已經頗為熟絡,現如今卻連電話裡多講幾句都做不到了嗎?真是這樣,以後還有可能坐一張桌子吃飯嗎?
又或許,他們從來都不算水乳交融的一家人。雖然那個魏藍這時候應當也在美國,可楊教授與魏藍的父親讀書期間就是好友,工作之後又有多年的合作。志趣相投利益一緻,人家那才叫一夥子、一家子,有“無限繁殖”的可能。即便沒有根地清事件,恐怕楊教授對她這個橫插進來的外來者也心存芥蒂吧?
纡郁難釋地躺下睡覺。不知過了多久被手機鈴聲吵醒,一看時間夜裡三點了,竟然是方熠打過來的。平時他很注意不在她休息的時候打過來,這是有什麼急事嗎?
“邵艾,吵醒你睡覺了吧?”他像是邊趕路邊講話,有點兒氣喘。雖然周四晚才和他通過電話,邵艾總覺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沒事,你媽媽來了?”
“是啊,她昨晚到的,我怕她跟你說了什麼不好的話。”
“那倒沒有。”能有什麼不好的話說嗎?請你别再糾纏我兒子?
“她難得來一次,你多陪她吧,不用惦記着給我打電話。”
最後這句有些賭氣的意味了。方熠雖不是情聖那類的男人,然而聰明如他肯定也聽出來了,語帶調侃地說:“我媽送了我塊表,現在我的左腕上已經有兩塊表了,是不是很招搖?”
“是嗎?那看着多傻呀,把我送你的那塊取下來就是了。”那塊表是去年差不多的時候,邵艾在廣州友誼商店給他買的,當時他倆還是同學。
“不傻,兩個時間不同的。一個是北京時間,一個美東,我看看啊……差一小時零二分呢。”
這話把她逗樂了。方熠這人就是這樣,看起來有些迂腐,其實心裡什麼都明白。她相信他的話,多出的兩分鐘是因為他的表向來調前兩分鐘。他也和闵康一樣,不喜歡遲到。
“哦,還有,”他像是想起什麼興奮的事,“你寒假不回國是吧?我剛報名了領域裡一個國際學術會議,新年後在紐約召開,到時候可以來看你。”
紐約,真的嗎?邵艾這下睡意全無,但又不相信能有這種好事。“你國際旅行的錢誰給你出,魏教授肯嗎?”
“會議有專門給國際學生準備的travel awards,我已經申請了,看能不能拿到……好了,不打擾你睡覺,我挂了啊。”
那希望你能拿到吧!邵艾放下電話後重又躺下,睜着清醒的大眼睛望向屋頂。其實她完全不在乎出這筆費用,但她知道方熠不會接受的。聰明又迂腐,頑固而自尊,是不是世界上所有優秀的男人都這麼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