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2月25号是個星期五,邵艾坐上公司的小卡車,從珠海前往河源市和平縣上陵鎮。為什麼要坐卡車?因為車後面載着一台兩米見方的不鏽鋼儀器。人生可真是魔幻啊,從小在蘇州長大、在廣州讀本科、波士頓讀碩士、珠海上班的邵艾從來都沒想過,有一天她會穿着Moncler的夾克,圍着Hermès的絲巾,挎着Prada的包包,坐進一輛敞篷卡車裡,給一個從未踏足過的山區小鎮送去一套全自動皮蛋變蛋機。
上周剛強和她電話安排行程的時候,順帶說了下最近帶領貧困戶開皮蛋行虧本一事。邵艾當時實在忍不住有些幸災樂禍。
“現在你該知道我們做生意的有多難了吧?不是說隻要把好東西做出來就完了。如何降低成本,占領市場,保證現金流與可持續發展,學問多着了。”
“是是,多謝女企業家傳授經驗。”剛強是個聰明人,是個肯做小事也能辦大事的領導人,但卻不是個生意人。要知道領導人和生意人具備某些共同的素質,而在另一些方面幾乎是反向思維。
女強人繼續科普道:“你們搞的那種手工作坊,食品質量是沒問題,可在現如今主導的商業模式下基本沒有盈利的可能。做生意不僅要時刻惦記着提高産量,還得最大限度地降低原料、人工等成本,有時真是得往死裡摳!”
“嗯嗯,黑心的資本家,”他咕哝了一句。
放下電話,邵艾就訂購了這台機器。養豬場的事兒八字還沒一撇,初次去人家那裡做客,總不能空着手吧?這台全自動機器号稱可以洗蛋、鋸末、循環包裹泥漿,一小時能處理一千枚鴨蛋,每天開機半小時就夠他們村民喝一壺的了。而節省開工時間就意味着節省人力支出,同時還能加大産量,要不然大機器化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呢?而這一切隻要六千塊,還不及邵艾全身這副行頭。
在卡車上颠簸了四個鐘頭,先到達河源市。城市看着還好,有不少樓房。繼續往北走可真就進了大山喽,溫度驟降好幾度,一路上不是在上坡下坡就是左拐右繞。那一座座村莊好分散啊,所謂的“鄰村”之間往往隔着座山峰。邵艾上午九點就出發了,中間和司機在高速公路旁吃了個午飯,等抵達上陵鎮已是下午三點半。
其實,她今天本可以去參加珠海市政府舉辦的粵港澳大灣區經濟文化促進會,晚上還有香洲灣上的遊船宴會。宴會由闵康所在的市長辦公室一手操辦,請來的客人不是商界名流就是政府要員。所以當邵艾在電話裡告知闵康自己無法參加的時候,心裡略感遺憾也不無歉意。
去年聖誕節之後,邵艾就已多次暗示闵康,她跟剛強的戀愛關系基本确定了。闵康似乎并不在意,還是像從前那樣時刻惦記着她和她家的藥廠,有什麼好事兒先來照顧她。如普通朋友一般恪守界限,卻又遠比朋友上心,這讓邵艾在感動之餘又隐隐擔憂——闵康似乎完全不把剛強的存在當回事兒。那不過是他闵康重墨濃彩譜寫人生篇章時,閑來在書頁空白處用鉛筆描的一個淡影。隻要他願意,随時可以拿橡皮将這個自不量力與他争搶女人的窮小子擦去。
******
咦?前面聽着這麼熱鬧的?卡車剛一拐入上陵街,邵艾就見鎮政府門外的路旁站了二十來個人。有吹唢呐、撥二弦的大叔,揮着綢帶紅繡球的大媽。還有幾個小學生一人捏着支黃色塑料大菊花,大概因為等得不耐煩,互相用菊花去敲對方的腦袋。
這是,在搞什麼活動嗎?邵艾正尋思着,卡車在政府樓前停住,民衆們呼啦一下圍上來。天呐!原來是在等候她來訪的歡迎隊伍。坐在卡車副駕上的邵艾瞬間四肢僵硬,真想俯身藏到座位底下去。那小子,搞什麼嘛!
可就這麼幹坐着也不是辦法啊?司機已經下車了,邵艾也隻好開門,挎着手提包,再拎上旅行袋。匆忙間掃了一眼圍觀者,沒見到剛強的身影。
還好民衆們倒也守禮,沒人說話,隻是圍着邵艾咧嘴笑。隻有一個大媽走上前,将一朵大紅色絹花别到邵艾的外套前襟上。絹花下方還墜着隻紅色短布條,上寫兩個金字。
這時才見剛強被幾個同事推搡着從樓裡走出來,臉上帶着忸怩的笑,目光像大媽們手中的紅綢帶一樣将邵艾旖旎地掃了兩圈。哎呦瞧那身藏藍色褲褂哎!還好腳上蹬的是雙黑皮鞋不是黑布鞋。
當邵艾的目光落到他胸前那朵一模一樣的紅娟花上時,心頭一凜!很想低頭确認一下自己這朵上寫的是“貴賓”,對吧?沒可能是……“新娘”二字吧?
鑼鼓聲漸歇,大家都望着鎮長,等着他說上兩句。剛強先把右手攥成拳,在後腰上揉了兩下,又清咳一聲,說道:“我,吭咳,代表和平縣上陵鎮三萬名鄉親,熱烈歡迎邵氏藥業珠海總經理邵艾女士前來參觀訪問,為大夥兒送溫暖。”
這之前,邵艾曾見過剛強作為佛山高新區領導在電視新聞上的簡短發言,十足十的先進地區專業型官員的派頭。居移氣、養移體啊,眼下真成了當地妥妥一名村官了。當然,邵艾明白這是剛強的職業智慧。
尋思着群衆們等她半天了,自己也該說點兒啥。“大家好啊!剛才我坐車來的時候還想呢,都住得這麼遠,出趟門不容易。結果要讓你們翻山越嶺地來看我,真過意不去。我家是賣藥的,沒人拿藥當見面禮的哈,所以就順道兒捎了台皮蛋機。”
邵艾擡手指了下卡車車廂。
“這台機器,号稱每小時能給一千隻皮蛋裹灰泥。等頭一千隻腌好了,叫你們鎮長發給大家,算是我送的。記得清末湖南有位開中藥鋪的老醫生說過——隻要世上人莫病,何愁架上藥生塵。祝願鄉親們都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群衆中一片歡笑,邵艾揮了下手,這才跟着剛強進了政府樓。首先要見的當然是鎮黨委簡書記。這位簡書記五十六七歲的年紀,皮膚油亮棕黑。說話平和客氣,對人對事不怎麼發表意見,顯然是奔着退休去的,沒啥野心拼政績也不想晚節不保。這對剛強來說無疑是件好事,隻希望剛強不要像前任鎮長那樣,無法無天犯下大錯。
沒聊幾句就到下班時分了,簡書記和幾個年紀較大的領導各回各家。剛強那些年富力強的同事們本來計劃着在鎮上一家民營飯館裡給邵艾接風。因為去陽明鎮要半小時車程,鎮政府沒有面包車。本有的一輛卡車跑外地去了,隻剩兩輛小轎車,不夠坐的,乘公共汽車又太耽誤工夫。現在既然邵艾帶了輛卡車來,不如去陽明鎮找家檔次好點兒的館子?反正剛強上任後,還沒跟大家吃過飯。
于是十來個人先幫着把皮蛋機送去隔壁街的蛋行,随後都坐到敞篷車廂上。邵艾琢磨着,光自己坐駕駛室不好,決定也跟大夥兒一同坐車廂,露天觀賞山裡的風景,倒也挺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