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會客室,剛強一眼望見同夏市長坐在拐角沙發上喝茶的那個女人。三十歲上下,黑色的緞線盤到腦後,齊整但不緊繃,同她這個人平日的行事風格一緻。五官不似她母親那種颠倒衆生的古典美,線條清晰利落,輪廓知性洋氣,眉骨顴骨略高,天生幹實業的女領導人。自信但不招搖的氣質常見于世家子女身上,是血液基因與從小熏陶的結果,單靠金錢速成不來。
那二人見剛強身穿銀灰色西裝、懷抱一大束玫瑰走進來,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開懷大笑。邵艾手捂着嘴,夏市長捧着肚皮。要說剛強的臉皮在同齡人中也算厚的了,此刻站在上司和發妻面前卻尴尬得無地自容。明白了,自己是被小崔和李尚這倆秘書給合夥整蠱了,真是要多傻有多傻。
“還站着幹什麼?坐,”夏市長終于止住笑,指了指沙發。
剛強将花束擱到茶幾上,在太太身邊坐下。他倆身上的禮服倒挺般配,可以再結一次婚了。
市長将上午在藥企創新會上同邵艾的談話簡述了一番,又對剛強說:“昨天我見省長的時候,他還跟我感慨——為啥同在一個省,不同地區之間的發展水平能差那麼大?咱們省那些貧困地區,說出去人家都不相信是在廣東。這固然取決于曆史人文、天時地利等多方面因素,其管理決策者的水平、個性、眼光、膽識,也能影響甚至決定這個地區的繁榮或者衰敗。”
是啊,剛強在心裡歎氣,想起上午才在單位裡開的那個會。他雖不敢保證自己在新能源汽車方面的投注一定能帶來回報,但若是換成那幫因循守舊的下屬們來領導,羅湖遲早要被甩出曆史的舞台。
“很多人不理解我們這些官員,”市長說這話的時候背靠向沙發,目光平視前方,語氣平和、無奈但又暗含堅毅。
“認為我們眼裡隻盯着錢,張口閉口GDP庸俗得很。他們體會不到的是,在我們這裡看到的那些數字,落實到每一個普通家庭上,可能就是成績優秀的孩子上不起大學,夫妻為生計被迫長期兩地,患了絕症的老人舍不得耗光積蓄而決定放棄治療。所以啊,都别站着說話不腰疼!省長跟我說,你們深圳人無需為溫飽擔憂,但你們對整個國家而言,起的是‘托底’的作用。隻要你們還立在那裡不倒,在積極地經商、消費,在交稅,其他落後地區就能看到走出困境的希望,是吧?”
剛強點頭。上午的他是班主任,此刻是小學生。
市長又望向邵艾,擡手指了一下她,依然對着剛強說:“我跟邵總今天是第一次見面,談不上了解,可我就敢大膽斷言——她在某些方面比你強!剛強同志,我說得對不對?”
“對!”剛強兩手按在自己的腿上,誠懇地說,“好多方面都勝過我。”同時在心裡嘀咕,就沖今天這一件事的處理方式,這位夏市長比上任肖市長的段位和境界都要高得多。
市長擡手看了眼時間,“我這些年見過的案例也不少了。同行裡面有的使命完成後,得以榮歸故裡。還有的因為各種原因提前倒下了。他們中有好多人,做事敢為天下先,不怕負責任、擔罪名。隻要出發點是‘為公’,無論結局如何,社會和曆史怎麼評價,我在心裡對他們是敬重的。回頭看看那些鹹魚翻身的後進變先進地區,總能找出一兩個這樣的幹部。反過來,要想從來不出錯,那就什麼都别做,明哲保身。走哪一條路,我認為,值得每一位官員慎重思考。”
“是,您批評得對,我會仔細考慮,謝謝夏市長的教誨!”
剛強這句回答并非敷衍了事。這些天來他的内心一直不得安甯,總忍不住設想萬一他跟林老闆的交易東窗事發,會落個什麼樣的下場。夏市長的話像冷雨澆滅了他心頭的惶恐和躁動。出來混總要還,事是他犯下的,到時坦然接受就好了。趁着自己還在位,手中還有權力和能力的時候,多幹點正事,對得起頭頂的光環和每月領到手的工資,那這輩子就沒什麼遺憾。
哦,當然也要對得起養育他的父親和大哥一家人,還有毫無保留地支持他、信任他的邵艾和劍劍。沒有料到為了能跟他團聚,她竟然費了那麼多心思和周折,連市長的關系都打通了。他不是個慣于口頭上感恩戴德的暖男,這份情義,他會銘記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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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捧玫瑰的一對新婚夫婦離開市府辦公樓,坐進剛強單位的小牌号車。已到晚飯時間,剛強問身邊那位尊貴的夫人:“去哪裡吃飯?”
“華昌魚蛋粉,”她像是一早就想好了。
魚蛋粉?還華昌?這家餐館或者小食店的名字,剛強應當是非常熟悉的,卻怎麼也無法在地圖裡給它安個位置。“在哪兒?”
“校門口啊,”簡短的回答,附一個淺笑。
剛強深吸一口氣,“你是說,咱們開去廣州,中大校園?現在正是下班高峰,得冒兩個鐘頭吧?”
“就、去、那、吃,”她一字一頓地說,笑容已褪去。
“好,行,”他點頭,用手掃了一下身上的西裝,“那讓我先回公寓,換身便裝總可以吧?吃魚蛋……”
“你穿這身怎麼了?”太後怒了,“我不也沒換衣服麼?合着跟我在一起就隻能褲衩人字拖跟别人出去才值得你油頭粉面招搖過市?”
剛強舉手投降。不要跟女人争論,尤其,當那個女人是你太太,而且是一些在你看來莫名其妙但對她而言至關重要的小事上。
車開了,很快從福中三路拐到深南大道上。後排的二人安靜了會兒,剛強忽然腦中靈光一現,明白了!原來是因為曾經發生在魚蛋檔的“那件事”。他咯咯地笑了出來,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她怎麼還記着?
“哎,我們老家養雞,你見過的,”他在她耳邊說,“你知道我的觀察是什麼?雞在家禽中是最記仇的,嗨嗨,尤其是母雞。”
她側過臉來,用兩把眼刀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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