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禾臉上依舊殘留着刺痛感,紅腫未消,可見太後當時手勁之大。他頂着未消的紅痕坐在司禮監值房裡,首席秉筆太監鄧義取來兩張聖旨解說。
鄧義:“司禮監草拟聖旨,成本一式兩份,一份發給接旨的,一份留檔存放。聖旨有固有格式,開頭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其後再寫正文。其中凡遇‘天’字應換行頂格,皇帝換行升格。天在上,皇上次之。”
白禾在一張白紙上照着此格式寫下開頭。
他上輩子從沒親自頒過旨,這是他兩世第一次真真切切親手觸摸到皇權二字。
他筆下的每一個字将成為真實、具體的命令,對皇權之下的任意一個人予取予奪。
都說字如其人,白禾的字卻是方正、清晰、等大,端正得沒有一絲性格與風骨。它們就像司禮監過去所制的聖旨上的字一樣端正明義,無絲毫歧義。
即使是鄧義也忍不住贊道:“侍君這手字練得好!像我朝公文用的字。”
啟國公文一般使用館閣體書寫,包括司禮監所制的聖旨。
“公公。”白禾頓筆,“你認為這聖旨該如何拟?”
鄧義低頭盯着桌上的成品聖旨,不看白禾:“若按司禮監的做法……内閣以太後違背世宗遺訓上奏,皇上寬仁孝順,不願以此責備太後。”
鄧義不愧是混到司禮監二把手的公公,淨睜眼說瞎話,張口就來。
“然而太後娘娘不領情,公然損毀公文,踐踏朝廷威嚴,罔顧超綱。皇上為人子,不能言說母親的不是,但作為一國之君,皇上不能置若罔聞、視若無睹。”
白禾忽然問:“皇後薨逝後,後宮誰掌鳳印?”
鄧義心裡一跳:“當時鳳印是交還給太後了,六宮事務則交給四妃協同管理。”
白禾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經過潤色的鄧義那番話。
“着令收回鳳印,暫交……”白禾遲疑少許擱下了筆。“此事得請皇上決斷。鄧公公,回寝宮。”
*
寝宮,陸燼軒走到側殿白禾門外,看見跪在這裡的榮華對身旁宮人說:“扶人坐下。”
榮華聽見聲音擡了下頭,看見龍紋衣擺連忙又磕下去:“皇上!謝皇上恩典!”
宮人們上前拖拽起榮華讓他坐在地上。
“你叫什麼?”陸燼軒問。
“奴婢榮華,榮華富貴的榮華。”榮華屈腿坐着,跪了一晚上的雙腿早已僵硬麻木得快沒了知覺,驟然放松下,仿如萬蟻嗜咬,可是在禦前他不能表現出痛苦,隻能拼命隐忍。
“為什麼跪在白禾門前?”
“是奴婢說錯話惹了主子不悅。”榮華低着頭不敢直視聖顔,說話有氣無力,柔柔弱弱的,一旁的宮人瞧着都難免心生恻隐。
陸燼軒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也确實沒有任何受打動的迹象。“白禾是應該生氣。你昨天做過什麼,目的是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
榮華心髒狂跳,驚慌失措要重新跪下來,結果腿腳不利索,導緻整個人趴到了地上。陸燼軒就在他面前冷眼旁觀。
榮華帶着哭腔辯解:“奴婢絕沒有受慧妃娘娘收買,奴婢是真心擔憂富貴,着急救他才來求侍君的!奴婢絕沒有背叛主子嗚嗚……”
他咬死救人心切而不論其他,抵死不承認自己的私心,更矢口否認有背叛之嫌。
榮華在白禾面前向來表現出對富貴的欺負逆來順受,他這樣“軟弱無能”的小太監在這座皇宮中不計其數,而人總會對弱者産生恻隐之心。他恰恰是擅長利用“弱勢”來博取關注、同情,牟取利益的人。
在示弱上,榮華與白禾是相似的。
區别似乎在于白禾的“柔弱”打動了陸燼軒這位強者,榮華的表演卻沒有。然而事實上兩人的小把戲都被陸燼軒看穿了。
陸元帥隻是不在乎。對于沒有利益關聯或沖突的人,陸元帥向來不會随意置喙、評價。
但昨天榮華的行為損害了白禾的利益,陸燼軒不能視若無睹。
“跪在别人門口不是你認錯了,你在用這個行為逼白禾放過你。”陸燼軒扯了扯袖子,接着說,“你讓寝宮裡的人都親眼看着白禾虐待你,讓其他人害怕、讨厭他。你用道德綁架他,迫使他放棄懲罰你。”
陸燼軒說着掃了眼身邊其他宮人,看見衆人不約而同低下腦袋,躲避視線。當别人對榮華産生同情的瞬間,他們就會對白禾産生不滿。
“白侍君沒有要求你跪在這裡。朕昨晚把他哄得好好的,他根本沒空想起處理你這些外人。”陸燼軒說。
旁人乍一聽這話頓時想歪了,往床笫間那檔事上想。随後才想起皇上受了傷,近日來是做不了那些的。
榮華焦急辯解:“皇上!奴婢沒有,奴婢愚笨得很,怎可能耍這些心思……”
“榮華。”陸燼軒冷漠打斷,“你應該不想知道過去試圖愚弄朕的人有什麼下場。”
榮華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鴨子。
陸燼軒還在輸出:“既然你不肯認錯反省,朕來幫你。你錯不在‘背叛’,畢竟白禾不是你父母,你也不是他的寵物,談不上背不背叛。但你昨天對他做的足以害死他,你選擇做他的敵人,就是朕的敵人。”
榮華刷地一下臉色慘白,嘴唇顫抖伏地求饒:“皇上饒命!奴婢不敢!奴婢從沒想過害侍君!”
陸燼軒置若罔聞,側身和身邊宮人說:“給他結三個月工錢趕出皇宮,以後不再錄用。”
比起砍頭的死罪,這似乎算不上懲罰,但榮華仍然感到手腳冰涼,如蒙大罪:“求皇上開恩!奴婢這等閹人出了宮等同于死啊!”
宮女還好,其他太監聽到這裡也有一種物傷其類之感。
“這樣嗎?”陸燼軒驚訝看向身邊的小太監。他以帝國人的視角看待皇室與太監的關系,将榮華視作了在皇宮裡工作的侍從員工,而忽視了啟國現實。
榮華做的事沒有直接證據能證明其對白禾的不軌之心,并且由于侍衛統領的橫插一杠破壞了慧妃的計謀,白禾沒遭到任何實質傷害,□□華之居心叵測瞞不過任何有眼睛有耳朵的聰明人。沒人會繼續放任這種人留在自己身邊。
如何處置榮華是一個問題。
“回皇上,奴婢們是閹人,身體不如正常男人強健,體力活做得不如男人好,出宮之後沒處上工,除了王爺府别的人家也不能招咱們做工。回鄉種田……奴婢們多是家裡窮苦給賣進宮的,哪裡能回去。”
小太監深有感觸,把自己給說傷心了。
“何況世人多瞧不起咱們,若非家财萬貫衣錦還鄉,奴婢們出宮真叫一個生不如死。”
陸燼軒沉默了會兒,說:“那就把他降職調走,以後也不準升遷。”
雖逃過死罪,活罪好像也免了,可在皇宮之中“不得升遷”與判人死刑有什麼區别?!
榮華爆發出一陣聲嘶力竭的嘶喊:“皇上!”
陸燼軒垂眸瞥去一眼,漠然擺手轉身。立刻就有宮人上前堵住榮華的嘴。榮華做戲的眼淚變成了真正的悔恨的眼淚。
他後悔昨天順水推舟配合慧妃的計謀;後悔踩死富貴上位;後悔他非但沒得到想要的反而前途盡毀,後半生永遠深陷皇宮最底層,将被任何人肆意踐踏,永無翻身之日。唯獨不後悔在這座皇宮中耍心機使手段。他恨的是赢家不是自己。
陸燼軒皺着眉回到寝殿,一個在皇宮中極不起眼的小太監被拖出寝宮門,他卻代表着封建皇權坐在寬敞、精美的宮殿裡,剛剛完成了對一個小太監的懲罰、打壓。
他忍不住問宮人:“像榮華這樣出賣人換取利益的,在皇宮裡一般怎麼處理?”
宮人不清楚榮華昨天究竟做了什麼,隻從榮華自我辯解的話裡捕捉到一個“背主求榮”的關鍵。衆人互相對視,最終由一名小太監說道:“背主求榮的奴婢向來隻有死路一條。”
陸燼軒沉默。
他意識到自己和這裡的人從思想根源上的格格不入。他不理解啟國人的想法,啟國人也不理解他。但他終于體會到了一點這座皇宮給人的窒息感。
這時白禾帶着鄧義走進寝殿,鄧義手裡捧着一大托盤東西,白禾手裡則捏着張紙一直到近前才行禮。
“皇上,我看見宮人将榮華拖走。”白禾在陸燼軒身前站定,“是皇上下的令麼?”
陸燼軒收斂起情緒,平靜說:“他陷害你,朕不想再看見他所以處理了。你對處置他有另外的想法?”
其實白禾在外頭已詢問過帶走榮華的宮人是如何處置的,他比陸燼軒更懂這樣的處理将使其日後如何的生不如死。
“皇上的處置十分妥當。”白禾說。
昨天晚上當榮華向他捅出最狠的一刀時,他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是恨毒了榮華。但這些恨與陸燼軒相比不值一提。白禾知道陸燼軒是為了他而去懲處人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