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盤山有數座山峰綿延而成,位于安平縣北,翻過山可直達鄰縣。清風寨匪衆的撤離路線據此而推,一是退守到更人迹罕至的深山處。二是翻越曲盤山遁逃至鄰縣。三是下山攻占安平縣城。
然而經上次一戰,清風寨損失了幾十人戰力,餘下的人帶着傷員據守山寨,居高臨下建立“火力點”。
在如何對付土匪的問題上陸燼軒和李征西産生了分歧。
李總督說:“匪寇退守山寨,無水無糧,我方隻要調兵圍山,圍而不打,困他十天半月,匪寇不長翅膀,遲早投降。何必短兵相接,徒增士兵傷亡。”
初戰聶州軍一方傷亡過百,苗偏将戰死,身為聶州總督,李征西心裡何嘗痛快?然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能貪功冒進,不能被仇恨蒙蔽理智,沖動帶兵攻山。
“自古兵法講攻城,必十而圍之。清風寨匪寇據山而守,占據高點,視野開闊,無論他們配弓箭機弩還是滾木礌石,都是有利的。曲盤山什麼模樣我們都看到了,那可不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能四野陳兵!軍陣都擺不開,更何況攻山?!”李總督說得激動,聲如洪鐘像吵架。
他們目前就在安平縣郊野地,沒有紮營立帳,而是席地而坐,就地休整。夥頭兵在地面挖坑埋竈,燒火做飯。陸燼軒和李征西二人對面而坐,李征西身後還有他的親信及衛兵,陸燼軒這邊卻是孤身一人。
經過這一個多月的相處,不少士兵都完全抹去了對陸燼軒“京城裡來的官老爺”的偏見,尤其底層士兵,對于這樣一個與他們同吃同住,一起洗澡聊天,連洗衣服這樣的瑣事也自己做的人心生親近感。
白大人會不會打仗他們不知道,心底也是不信的。但這是個好人,他們見總督大人如此疾言厲色吼對方,大家便有勸架的心,甚至有點埋怨總督何必這麼兇?
那文官不懂打仗不是正常的嗎?
奈何小兵們在總督面前壓根說不上話,衆人隻能抻着脖子默默觀望。
陸燼軒仿佛“涵養很好”,對面急得吼人了,他還能笑得出來,平靜說話:“調兵調多少人?幾天能到?以我們現有的三百多兵力和武器配置,能在調動期間困住清風寨的人?如果困不住,他們攻下山跑了怎麼辦?你也說了,山不是四面圍牆的城市,進出走門。山路雖然有數,但把人逼急了,懸崖也不是不能走。不到四百人,我們能困住誰?”
這點問題難不倒李征西,“安吉縣衙有衙役,城中還有青壯男子,皆可征調。”
“好,我們假設人手充足,那武器呢?對方占據高地,你說的什麼弓箭滾木,都是從高點向下攻擊,你也判斷是對方更有優勢。如果對方喪心病狂,用沒有戰鬥力的婦女兒童佯攻不同位置,其他人集中優勢火力猛攻一點,突圍了怎麼辦?”
李征西皺眉:“這都是你的推斷,做不得準。何況山賊土匪向來男人為主,山寨裡哪有那麼多女人孩子給他們這般用?”
陸燼軒撕掉了“好涵養”的面具,露出的諷刺的神情:“李總督,你說的兵書我沒讀過;你們的攻城略地戰争我沒打過;你們這樣純靠弓箭梭镖的戰鬥我也沒試過。我一向認為對于不了解的事,尤其是指揮軍隊,還是應該多聽取專業的人的意見。所以上一次我沒有對你們的作戰計劃指手畫腳。”
“我想李大人既然是聶州總督,肯定作戰經驗豐富,軍事才能出衆。結果呢?”陸燼軒嗤笑,“苗偏将戰死,我軍傷亡過百。”
堂堂朝廷軍隊一位有品級的将軍死在剿匪中,這簡直是打大啟國的臉!說起來李征西便臉上挂不住,有些詞屈。
他背後的親信受不了這般照臉打巴掌,插嘴道:“那土匪也死了好幾十人呢!苗偏将英勇殺敵,不幸戰死,豈是你這種弓都拉不開的書生拿來指摘我們部堂的由頭!”
其他士兵們這下心裡也有些不舒服,連偏将都是說死就死了,他們這些大頭兵上了戰場更如草芥。
陸燼軒掏出懷表看了一眼,平靜問:“你們去看過苗偏将遺體嗎?去詢問過傷員情況嗎?”
他擡起眼,直視着李征西。
陸元帥直視人時的目光向來是銳利的,帶着身居高位涵養出的壓迫感,以及他從軍十餘年鍛煉出的敏銳觀察力。
李征西為這樣的眼神愣怔一瞬。
這不是長居京城遠離戰事的普通文官該有的眼神。
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臭名昭著的錦衣衛也不這樣看人。
李征西因驚愣沒有立即回答,陸燼軒自個兒接了話。
“戰死六十一人中苗偏将和另外三十七人屍體被收斂。”陸燼軒回頭看了下某個方向,那邊矗立着幾個軍帳,随軍的僅有的一名軍醫拉着從安平縣城裡生拉硬拽來的藥房郎中及其學徒進進出出,正在救治傷員。帳外幾十米處堆列着一具具屍體,正是士兵從山腳戰場搬回來的屍體。
陸燼軒和李征西在這邊為接下來的作戰部署争論期間,傷員的帳子裡又擡出了幾具屍體,皆是重傷不治。
“苗偏将乃我下屬,我自當是要為他送行的。但當務之急是剿匪的問題!待這邊事了,我會好好安葬苗偏将他們。”李總督說。
“我看過了。”然而陸燼軒提起他們并不是為了和對方讨論犧牲将士的後世和撫恤問題。更不是為轉移話題。“除四人是因箭和刀傷失血死亡外,其他人包括苗偏将,是被炸死的。李總督可以再去看看傷員,他們身上是刀傷多,還是燒傷多。”
李征西愣住,其他人也茫然不解。
什麼炸死啊燒傷的,什麼意思啊?
“管苗偏将咋死的!我隻知道他是跟土匪拼殺戰死的!”一人喊道。
這亦是大多數人心裡話。
同袍戰死,其心悲憤。
“我沒讀過書,但聽軍師念叨過,有句話叫哀兵必勝!咱們不怕死,更不會怕區區一夥土匪!”
将士們不一定讀過書,不懂古聖先賢的大道理,不會瞻前顧後,“顧全大局”。驅使他們英勇戰鬥的不一定是建功立業之心,也有憤怒。
憤怒不會消失。
對死亡的恐懼可能令人退卻,憤怒卻是驅使人類拿起武器,使用暴力的上品燃料。
陸燼軒:“……”
李征西很高興大家士氣如此高漲,對于剿匪便越加有信心了。
陸燼軒有點無語,随後才意識到啟國人對于熱武器的認識極其缺乏,即使李總督親自帶領的這支隊伍持有一百條步槍、五門大炮。可他們的思維中其實根本沒有這些東西。
——擁有不等于善于使用。
管中窺豹,陸燼軒應當意識到啟國軍的戰争思維、戰争理論皆仍處于舊時代,持有量少、列裝情況更加糟糕的火藥武器對人數龐大的軍隊來說是始終陌生的。
這或許是一種慣性思維。
就像清風寨敢在官道設伏,打劫官府車隊,卻不敢招惹朝廷軍隊一樣。
明明劫了官府也可能招緻朝廷剿匪啊,可他們愣是在優勢時因懷疑陸燼軒是個什麼将軍就抛下自家兄弟撤了。結果還不是招惹到陸元帥這尊煞神,非要來剿匪。
陸燼軒之前隻覺得清風寨這夥人指揮稀爛,烏合之衆。轉頭一看,好家夥,聶州軍跟清風寨是一對旗鼓相當的對手!
“他們都是被炮炸死的!”陸燼軒也提高了音量,“對面擁有比我方更先進的火炮!你們不認識到這點,不考慮火力實力的差異,什麼樣的計劃都是白送!如果對方彈藥充足,再來五百人也是送死。”
見大家都是一副茫然表情,但好歹之前被點燃的怒火冷卻了點,陸燼軒的語氣才重回平靜,不咄咄逼人。
他歎口氣,環顧衆人,眼神及語氣均緩和了,顯現出将軍對士兵犧牲的同情悲憫——這情緒是真是假就看各人理解了。
“苗偏将等人陣亡位置在山下。”陸燼軒再次掏出他手繪的地圖,正對向李征西擺放,他撿起地上一顆小石子放到圖上,兩座山峰之間的谷道上某處,表示苗偏将陣亡位置。然後揪斷一根草,用草尖尖在紙上比劃弧線。
“炮彈從山上打下來,因為不清楚口徑情況,隻能推斷出一個大概範圍。”陸燼軒說,“發射位置的範圍大概從這裡到這裡。射程大概一百到五百米。不過不排除發射前減裝□□的情況。那精确射程可能超過五百,最大射程不好計算。”
射程這詞有點耳熟。李征西說:“我們的紅夷炮射程也在五百米。你是說這些土匪也有紅夷炮?”
一瞬間李總督腦子裡冒出數個念頭,宦海沉浮多年的總督大人第一反應是:“這不是土匪,是反賊!義軍!”
“我确實有這種懷疑。這不是現在的重點。總督比我熟悉紅夷炮,你們也應該用過吧。紅夷炮會造成苗偏将身上那種傷嗎?”
李征西愕然跳起來,疾奔向停屍處。
“部堂大人?!”
其他人腦子一片漿糊,比較機靈的人已經跟着總督跑去看屍體了。
片刻後李總督一臉沉重回到陸燼軒面前,“我不僅看了屍體,也去詢問了傷員。他們說是被炮炸傷的,炮彈落到地上就像鞭炮那樣炸開,苗偏将就這樣死了。紅夷炮用實心鐵球做彈,這不是紅夷炮。”
李征西怔怔的坐下來,目光凝在那張粗糙、與啟國輿圖習慣不盡相同的地圖上。
李總督終究不是隻在朝堂上動嘴的文官,他對戰争的了解不單單來源于書本,而是“眼見為實”。
他向敏銳察覺到對面武器異常,并且細心查證的巡撫大人低下了頭。他沉聲問道:“不知上差還有何見解……”
事實上,但凡總結戰報的人去詢問過幸存傷兵戰鬥過程,而不是隻關注戰鬥結果,隻關心一組冷冰冰的傷亡數字,抑或是李征西來到安平後第一時間去慰問傷員,了解戰鬥情況,他們早就會發現這點。
陸燼軒明知這些,卻不直接點破,反而通過旁敲側擊,言語誘導,引導李征西衆跟随他的思路一點點往這方面思考,就為了顯得自己特别能耐,非常聰明。
假如揭去表象,事實并非陸燼軒比他們厲害,而是陸元帥來自星際時代,與啟國人存在“未來”與“過去”的信息差,所以他比李征西等人更“先進”。
陸燼軒藏住眼底的笑意說:“情況也沒有太糟。拿戰報說話,對方也有傷亡,不是還有被刀砍死的嗎?如果對面火力有壓倒性優勢,他們為什麼要跟我軍近身戰鬥?”
他掌握着信息差,将自己包裝得敏銳、智慧,表現出天人一一般的天資才華,以之震懾李征西,塑造威權。從心理上去“征服”聶州軍——這是帝國國防大臣的不擇手段,是一個政客的肮髒心眼。
陸燼軒:“我做出以下幾種推斷:一,對方彈藥不充足,能夠操作炮的人員缺乏,操作能力不強,操作精度低,不可能隻用炮殲滅我方。二,對方的目的不在于擊退我方,真實目标可能在于持續消耗聶州軍實力,所以隐藏他們全部實力,引誘我方增援再進行殲滅。”
李征西還沒震驚到喪失思考力的地步,當即說:“後者有自相矛盾處。若是做誘敵深入的打算,他們就更必要派自己人和我軍短兵相接,徒增傷亡。除非他們的人數不止三百。”
那就表明陸燼軒的情報有誤。
李總督擡頭與陸燼軒對視。
“情報要信任,也不能死心眼去信啊。”陸燼軒不甚在意,“雙方打起來了,從戰場反饋得到的情報同樣具有參考價值。不過他們人數不會太多,人多了糧食補給怎麼辦?人越多越藏不住。”
“你已有計劃?”李征西聽話聽音,聽出陸燼軒成竹在胸,索性直接問。
“紅夷炮最遠能打多遠?”
“約五百裡。”
陸燼軒:“……五百裡是多少米?”
李征西:“?”
李總督有一瞬間懷疑自己是不是腦子壞了,不然他為什麼會覺得這個連五百裡有多遠都不知道的人又厲害又聰明?
“是一千米啊!一裡地是兩米。”旁邊的士兵忍不住說。
陸燼軒點頭緻謝,低頭在圖上比劃,草尖尖點在清風寨對面山頭上說:“兩峰之間空間距離七百到一千米,誤差不超過三百米。山峰最高點落差五百米左右。”
清風寨占據的山頭是附近最高的。
“我方五門紅夷炮從反斜面上山,從這個位置射擊,能夠打擊這塊區域。如果我們把敵方引誘到固定位置,這邊開炮,可以對敵方造成一定打擊。”
“怎麼引?沖上山?”李征西眉頭皺得死緊,覺得陸燼軒在說廢話,語氣一下就沖了起來,“上回一戰苗偏将還沒上山就傷亡慘重。上差要是沒辦法就别浪費時間了。”
“呃,白大人,啥叫反斜面啊?這不就是對過兒山頭嗎?”旁邊的士兵撓頭的撓頭,探腦的探腦。
陸燼軒沒回應士兵,隻對李總督繼續說:“如果按一門炮需要一個觀察定位員、一個操作手、一個填彈手的配置來算,他們可操作的炮門數不超過五門。他們的火力有限。所以必須和苗偏将他們面對面打阻擊。”
“對方的操作精度極低,否則我方死亡和傷員人數比現在高,以至于全殲我方。基于此,我方一百人配備步槍,分三個梯次向山上發起沖鋒,第一梯次三十人,十人一隊。第二梯次三十人,跟在第一梯次後方,拉開一百米距離。第三梯次做後備團。。”
其他人:“?”
陸燼軒:“從三條不同路線山上,盡量穿越樹林,樹木遮擋視線,也能擋威力小的炮彈。”
其他人:“??”
陸燼軒:“我親自帶隊,在第一梯次山上。山上之後我們會把敵方的人盡量逼到預定位置,屆時你們在對面山上開火。”
李征西霍地一下站起來:“什麼?!”
其他人:“白大人你在說啥啊?”
“紙上談兵!書生之見!”李征西失望極了。本以為是天縱英才,結果是自以為是。“你還要親自上?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巡撫聶州,是替皇上來赈災的!!!”
陸燼軒依舊冷靜,“我會把握距離跟時機,通過火力接觸保持與對方的距離,并且由我這邊發射信号,你們再開炮,我會及時帶隊脫離戰鬥,不會被自己人炮彈砸中的。”
李征西已然不耐煩細聽,“别胡說了。”
帝國元帥折騰半天就提出這種不切實際的計劃?
人家又不是傻子,怎麼被引到預定位置啊?何況山上有植被遮擋,那什麼紅衣大炮靠着鐵球彈連樹冠層都砸不穿。
陸元帥接着又說:“既然你不同意這個,那就換别的。給我五十個人,五十條步槍,我帶人悄悄摸上山,直接端了對方據點。你們還是帶炮上對面山,不過不到山頂,大概在這個高度。”
他将一塊石頭壓在地圖上說,“炮也好,弓箭也好,務必封鎖山南面和這條谷道。北面臨近鄰縣,通知鄰縣召集人,在我們攻擊的同時聚集到山下,僞裝出聶州軍圍攻的架勢,動靜越大越好。”
李征西腦子一懵,下意識順着他思路問:“匪寇誤以為北面是我軍,搬出炮打他們怎麼辦?我不能教人白白送死!”
陸燼軒:“……”
現在陸燼軒也覺得李總督腦子可能不大好了,“北面聲勢大說明敵人多,南面沒有動靜,傻子才去打北面。東西兩側山體陡峭,不到絕境他們不會選。”
“聲東擊西!”李征西終于轉過腦子,“可對面非要走北面呢?聲東擊西可不是什麼稀罕計謀。”
陸燼軒沉默了,終于放下了他的地圖,他站起身,皺着眉道:“炮有射程,你們不是會放火嗎?制造濃煙,人離遠點就行了。”
打仗不是下棋,不是按部就班。優秀的指揮官應當因地制宜,臨場應變。啟國軍隊的兵員素質和彈藥存量根本無法執行複雜的作戰計劃。而計劃越簡單,越具有操作性。
陸元帥應該了解這點,不應該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他說着自己歎起氣來,一副沒辦法了的無奈口吻:“我知道了,這種程度的計劃也無法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