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夜。
月色正好,清朗透徹,晚風溫柔輕拂。
陸枝坐在窗戶邊看着月亮不知所思,身旁放着一支白色的花。
今日是秦念慈的生辰。
以往這個時候,他們在怙州已經吃完了晚飯,爬上屋頂坐在一起看星星。
秦念慈會感歎:【又老了一歲。】
霍無尊會糾正道:【是又長了一歲。】
而陸枝則會咋咋呼呼道:【我也要長一歲。】
秦念慈和霍無尊就笑着摸一摸陸枝的頭,哄道:【好好好,枝兒也長一歲,待到七月,枝兒便會長一歲了。】
陸枝假裝被哄住了,張開雙臂呼道:“那就快快到七月吧。”
她那時已經是活過小半生的人了,說這些小孩話純粹是為了逗秦念慈和霍無尊開心。
秦念慈和霍無尊聽了果真就笑,秦念慈道:【哪有小孩子着急長大的,枝兒不急,慢慢長大。】
陸枝失神地笑笑,望着清亮而孤寂的月亮喃喃道:“娘親,枝兒不想長大啊。”
長大的代價過于大了,會失去娘親,失去爹爹。
陸枝抱住自己,将自己蜷縮進晚風裡。
一片溫熱在她膝蓋上的衣料上化開。
屋瓦輕輕響起,有些熟悉。
陸枝擡起頭,眼角邊還挂着淚痕,像隻受傷的小貓。
新湧出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她眨了眨眼睛,聲音很輕:“你怎麼來了?”
謝玄蹲在陸枝面前,擡手用指腹将陸枝的眼淚擦去:“聽母妃說,今日是秦姨的生辰。”
陸枝将嘴埋進臂彎,答道:“嗯。”
聲音聽着悶悶的。
謝玄拿出一盆昙花:“前些日子做了個夢,夢見秦姨捧着一盆昙花,便去買了一盆。”
“若是運氣好,今夜便該開了。”
陸枝嘟囔道:“若是運氣不好呢?”
謝玄:“那便不會開了。”
陸枝被這理所當然的問答逗笑:“那要是不開,你豈不是白跑了這一趟。”
謝玄:“不會白跑。”
陸枝:“為何?”
謝玄溫沉的嗓音融入輕暖的晚風裡:“花開隻是一個借口。”
“今夜我想來見你。”
陸枝看向謝玄,那雙溫和的眸子裡倒映着自己。
這一刻,她心裡的那場暴風雪好似終于停了,她得以看見這場褶皺風雪背後明媚的萬水千山。
隻是她不敢往前走。
怕風雪又起。
陸枝心裡難受,别開視線,像又要哭了一般:“謝玄,今晚你不該來的。”
謝玄:“為何?”
陸枝将頭重新埋進臂彎,聲音甕甕的:“這樣的時機,太狡猾了。”
……
謝玄靜靜地陪在陸枝身邊,沒有離開,看她睡着了,輕手輕腳地抱起她送回了房裡。
陸枝做了一夜的夢,雜亂無序,醒來被空洞感砸了個滿懷,她閉上眼睛長呼了一口氣,才有勇氣裝作無事發生,洗漱完下了樓。
她今日什麼都不想做,吃過早飯便躺在了她的躺椅上,用羅扇蓋住臉,交代若娘沒事不要來擾她。
若娘倒是不想擾她,奈何有客上門。
“小姐,小姐。”
陸枝昨夜沒睡好,躺了一會兒竟睡着了,這會兒被若娘叫醒,有些煩躁:“何事?”
若娘:“小姐,有客人。”
陸枝擺了擺手:“讓他/她走。”
若娘:“可——”
她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制止了,謝玄沖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讓她去忙。
謝玄坐到了陸枝身邊。
陸枝感到身旁有人坐了下來,還一直看着自己,她本想裝睡不做理會,奈何這道視線的主人十分有毅力,坐到她身旁後就沒再動過,視線也沒移開過。
陸枝被盯得心煩,斥道:“若娘,你不去看着孟童看着我做什麼!”
她拿下羅扇,看見來人後,頓時啞了火。
是謝玄。
想起昨晚,陸枝不自在地别過了頭。
謝玄淡然道:“若娘已去看着孟童了。”
陸枝含糊應道:“嗯嗯。”
謝玄:“今日我來,是有一事找你。”
陸枝抿了抿唇:“嗯,你說。”
謝玄:“待你生辰,我想邀你。”
陸枝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謝玄重複道:“待你生辰,我想邀你。”
心裡那股自晨時蔓延至此刻的不愉快好像突然煙消雲散了,陸枝聲音聽着沒那麼沖了:“去哪?”
謝玄:“暫時不讓你知曉。你可曾與他人有約?若是沒有,你生辰的前後幾日可否留給我?”
陸枝嘴角悄然揚起,她别過頭偷偷笑了會兒,又正過來一本正經道:“我在京城無熟識之人,哪會在生辰日有約。”
謝玄順着竿上道:“那不知我是否有這個榮幸能邀請到陸小姐一起過陸小姐的生辰?”
“陸枝小小民女,哪敢拒絕皇子殿下,殿下想帶陸枝去哪,陸枝也隻能跟着。”拒絕某位太子拒絕得十分幹脆的小小民女陸枝如此嘴硬道。
謝玄離開,若娘看陸枝的面色已經由陰轉晴,立馬跑過來道:“小姐,若娘這就去給您收拾行李。”
陸枝:“收拾什麼行李?”
若娘:“殿下讓小姐将生辰前後幾日都空出來,若娘猜應是要出趟遠門,既是出遠門,那得帶上行李才行。”
陸枝摸了摸下巴,贊同道:“你說的有道理。”
随即她反應過來,作勢要打:“好你個若娘,竟敢偷聽!”
若娘笑着跑開:“胭脂水粉都得帶上。”
陸枝朝着她的背影喊道:“還有兩月呢!”
若娘沒聽見。
……
謝瓒命人尋名醫有了結果,特上門見陸文德。
陸文德頭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迎道:“太子殿下今日登門,可是有事要吩咐老夫?”
謝瓒:“欸,陸相言重了。”
“前些日子母後的頭疼犯了,太醫總治不好,我便命人去尋隐世名醫,偶然尋得了一位,此人醫術果真了得,竟将母後的頭疾完全治好了。”
“聽太醫說,陸相也在尋隐世名醫?”
陸文德點點頭:“身子是有些疲乏無力,太醫無解,便想尋個高人看看。”
謝瓒:“如此便是巧了,名醫尚在我府中,陸相不妨到我府上瞧瞧?”
陸文德如今仕途岌岌可危,巴不得要巴結太子,面對謝瓒的邀請求之不得:“殿下此番好意,老夫先在此謝過。”
謝瓒甚是滿意:“陸相快快請起。”
……
一月過後,陸文德還未出事。
陸枝有些奇怪,她偷溜進陸文德的書房,蠟燭已經又新換了一根,說明陸文德來過書房。
奇怪,難道是她調的量還是不夠?
又或是陸文德找人解了她的毒?
陸枝想了想,覺得有後面這種可能,畢竟天下能者衆多,她這醫術,不敢妄稱天下無雙。
看來得想别的辦法了。
暑熱愈盛,至陸枝生辰。
謝玄前一日來邀陸枝,若娘歡歡喜喜地拿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
陸枝:“孟童呢?”
若娘:“小姐放心,七夫人答應幫忙照看兩天,我已經将他送去了七夫人的院子。”
陸枝心道:回來得好好感謝七姨娘。
馬車駛出了京城。
京城和雲州的交界地帶有一處山市,名叫暮市。
京城和雲州交界處的百姓常在此交易往來,後來便慢慢發展成了市集。
貿易愈發繁華,州官上書請求取消此地宵禁,天子見是民意所緻同意了,并為該市集取名為“暮”。
自此暮市名聲遠揚,許多外地商販慕名而來,發展百年,到如今規模已十分龐大。
暮市沿着山腳一路而建,白日裡山水風光,綿延千裡,夜裡燈火惶惶,滿是人間煙火。
客棧是整日整日常開着的,謝玄早早就訂好了兩間上房。
他将陸枝送到房前:“暮市到了夜裡才是最好逛的,現下離天黑還有些時辰,路上奔波難免累了,先好生休息。若是有事,便來喚我,我就在隔壁。”
陸枝莞爾:“嗯。”
她同若娘進了屋,若娘看上去十分興奮:“小姐,若娘想了京城許多地方,卻沒想到殿下會帶您來暮市,聽聞暮市有一個——”
陸枝趕緊擡手制止:“停,若娘,不要說。”既然是未知的驚喜,那她就真的不知道好了。
若娘想了想覺得是不該說,道:“小姐,我給您鋪床。”
陸枝撐着腦袋,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點在桌上想着事情。
從京城到暮市,路上正好花費了一日半,也就是說今日正好是她的生辰,謝玄提前一日邀她出門,看來是計算好了時間的。
陸枝笑意難忍。
若娘:“小姐,床鋪好了,您休息會兒吧。”
陸枝躺下,交代道:“若娘,提前些時候叫醒我。”
若娘會意:“好嘞,小姐。”
日頭西移,漸漸落下。
若娘叫醒陸枝,給她重新梳好發髻,她坐在房内等候。
外頭響起腳步聲,不重。
但陸枝耳力好,聽見了:“來了。”
若娘不解:“小姐,什麼來了?”
“當然是人啦。”她笑着跑過去開門。
謝玄将要敲門,蓦地一征,陸枝解釋道:“我聽見腳步聲了。”
這句話謝玄回味了會兒,道:“你在等我?”
陸枝:“唔……是的。”
謝玄笑意爬上嘴角:“天色已暗,燈火馬上便要起了,我們走吧。”
陸枝:“好!”
仿佛是為了印證謝玄所說,惶惶燈火瞬間亮起,照亮了眼前一片,向遠處蔓延而去。
陸枝和謝玄正好停在廊上,和燈火撞了個滿懷。
日色落幕,煙火四起。
她看向謝玄。
謝玄的身上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側臉在燈火中顯得清晰,察覺到陸枝在看自己,他轉過頭,和陸枝視線相對。
他的目色清澈輕盈,宛若清亮的月。
陸枝心頭一動,微惱這月多情。
樓下人聲漸漸鼎沸。
謝玄道:“走吧。”
陸枝:“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