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星沒入雲後,浮雲如煙。
雪荔坐在樹上,抱着自己被血浸染的《雪荔日志》睡去。
她算着時辰,想留給小公子兩個時辰休息的時間,天亮後她要去找他,讓他修自己的書冊。
樹葉簌簌,林風浩蕩,少女倚着粗粝枯枝,如同置身林濤海洋,斷斷續續地聽到下方各類聲音。
她在睡夢中聽到玉龍的聲音:“雪荔。”
她也聽到宋挽風喚她:“小雪荔。”
她還夢到小公子回過頭笑望她:“冬君。”
一隻隻手在噩夢盡頭等待,從煙霧中朝她探來。他們像木偶,張着嘴朝她重複:“拯救我們。關心我們。幫助我們。”
玉龍身隕後,和林夜一起上路後,種種蹊跷到底在雪荔心中留下痕迹。他們化身噩夢,在夢中擾她。但雪荔不關心這些。
她連自己求生的念想都生得十分艱難,更罔論他人。她隻需修好書,獨自離開。
一會兒睡清醒了,雪荔便輕快地在晨曦中跳下樹,去找林夜兌現他的承諾。
今日天還未亮,守夜保護公子的人是阿曾。
雪荔到林夜居住屋子前,一大片枝葉從上,朝她兜頭甩下來。雪荔靈敏地避開後,她擡頭,發現了樹葉間的阿曾。
阿曾也看到了她。雪荔以為要進林夜屋子需要一番打鬥,但阿曾竟然沉默片刻,重新把葉子攏上,擋住他自己。
雪荔聽到阿曾沉悶的聲音:“我睡着了,不小心壓壞樹枝了,對不起。”
雪荔眨眨眼,不關心什麼葉子,她見前面便是屋子,直接翻窗而入。那阿曾竟然沒攔她,好奇怪。
她輕手輕腳,跳入屋中後不忘重新關好門窗。因她隐約記得小公子多愁多病身,怕他吹一吹風,人就沒了。
他人沒了不重要,她被他弄髒的書冊怎麼辦?
林夜陷在混沌夢境中,便感覺到有人持之以恒地搖他肩,想要喚醒他。
林夜哈欠連連。
他在做着嬌貴小郎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夢。夢裡祖父、爹娘都活着,無論他如何欠打,無論爹娘多少次舉起棍棒,他都被祖父護在身後。
林老将軍老當益壯,聲如洪鐘:“誰敢欺負我們阿夜?!”
小郎君就嘻嘻哈哈,沖鐵青着臉的爹娘做鬼臉:“兩位不太尊貴的客人,沒事投胎到我家幹嘛?看看,多寒碜啊。”
他這挑釁的話立刻讓爹娘怒火更盛。
然後爹娘還沒沖過來,天地旋轉,屋瓦震屑,大廈一點點地朝下壓來。
他的家,一點點消融。
小郎君茫然地看着故人一道道消失,而天搖地晃,自己被搖得快散了架。可他堅持不走,目光執拗地看着祖父方才站過的地方、爹娘手裡握着的笤帚。
都不見了。
人若擁有過珍貴無比的東西,又眼睜睜看着它摧毀,那麼午夜夢回,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從幻想中清醒的。
直到一重擊朝他襲來,如洪水拍岸、天洩大雨……
林夜悶哼一聲,痛苦無比地揉着眼睛,張口便是凄慘的呻、吟:“誰、誰打我?”
雪荔安靜地坐在一旁。
她本理所當然,但是看到林夜醒來便扶着床闆吐出一口血,亂發覆着他蒼白的臉頰,讓他看着薄弱無比。
雪荔心中那死水,便起了一丁點兒漣漪。那點兒漣漪,讓她攏住自己的鬥笠,朝後坐了坐。
她有一瞬恍然,有點明白阿曾剛才躲在樹葉後、自己要進屋他不攔的原因了——這種情緒,可能叫“心虛”。
雪荔默默品味了一會兒“心虛”的感覺。感覺太淺,不太能深入。每每想深入,身體筋脈間便會有什麼湧上來,壓制住這種情緒。
唔,這是她長年累月的喂藥、受罰的結果。
看來不必多想。
想也沒用。反正任何情緒,她都感受不到,感受到了,也會很快忘掉。
雪荔的目光重新凝聚到了林夜身上,便見林夜睫毛沾霧,水淋淋的眼睛瞪着她。
他應是十分好看的那種少年。
他睜大眼睛控訴人時,未束的烏發如綢緞般密密散落,貼頰披肩。他又皮膚剔透唇瓣嫣紅,寬松中衣裹着一具瘦白修長的骨架。
那骨架線條很美,是習武人眼中的極品,雪荔便多看了幾眼。
林夜立刻把她當采花賊一般,蓋住被子,警惕非常:“看什麼?”
雪荔這次不心虛了。
她這次想的是:奇怪,隔着鬥笠,他怎麼知道她在看他?
要麼他五感異于常人的靈敏,要麼他武功強盛。
雪荔并不多想,隻将懷中的染滿了血的《雪荔日志》,默默地朝林夜推去,擺到他面前。
林夜:“……”
林夜恍恍惚惚,朝紙糊的半拉子窗子看了一眼。
天色灰白,露清風靜,陽光晨輝藏在雲後,金光熠熠,今日是個好天氣。
林夜被驚得笑起來:“小姑奶奶,你沒事兒吧?為了一本書,天不亮你就把我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