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六年春,草木未發,餘寒猶厲。
這天入暮下了場淅淅瀝瀝的冷雨,讓沉寂的西都在燈輝中顯得又濕又亮。
楚硯連鶴氅都沒來得及披,一言不發,越走越快,吳摯緊跟着他,二人坐上馬車時,吳摯才壓低聲音問:“大人,您不如尋個重病的幌子,将眼前這個坎先過去..”
“過不去,”楚硯頭也不回拿火折子點上油燈,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坐在車内,疲憊道:“官家不想立儲,你我區區小官,何種身份,豈敢置喙?”
馬車飛快,沉默了一陣,吳摯才開口。
“您說的不錯,可這異象來得也太是時候”他愁眉苦臉,慌亂一覽無餘,自言自語道:“這可怎麼辦,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難道今日我與楚兄命數盡了!不..不對,太子落水一事太巧,官家近年多病,分明是有人按捺不住要取太子性命”
“可太子并不受寵,又..”
楚硯陡然看向他,厲聲道:“吳愚石,慎言!”
吳摯悚然一驚,擡頭看時,才發覺二人已經到宮門口。皇城衛問了句車上何人,楚硯取出腰牌,“司天監楚硯,有要事面聖,還望行個方便”
武德司看管宮門出入,這兩年天子恐怕也是回憶前事,深覺武德司滿手血腥,故改名皇城司,以定臣心。臭名昭著的東西再如何改換皮相,也隻是掩人耳目,這些人洞悉君心,個個都是藏在夜裡的利刃,不傷人僅僅是因為主人想要收斂。
沒人敢和他們過不去。
那人一聽司天監楚硯,立即讓出宮門,拱手道:“陛下侯君已久,請”
楚硯與吳摯不着痕迹對視了一眼,心底俱是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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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太子雲雪臣向來不受寵,此事滿朝文武無人不曉。
雲雪臣乃徐皇後親出。徐家百年名門,家主徐璋更是位居同平章事,桃李滿天下。其膝下三子一女,老來得女,如珠如寶,徐照自幼偏愛學書學劍,少年時于西都一衆大家閨秀中頗有狂名。
年十五歲,恰逢文聖李寰拜訪其父徐璋,無意與側廊賞花的徐照打了個照面,後來李寰寫“玉胎雪質,冷欺俗芳;文辭珠玑,玲珑心腸”為這一眼注解。
徐照因李寰這八字揚名大昭,而當時天子正為生了副俊美好相貌的二皇子雲啟擇妻室,久尋大昭,無人稱意,有人為投皇帝心思,呈上徐照的小像。先帝一見之下,拍案大喜:“為雲啟擇妻,非徐照不可。”
一道聖旨就這樣壓下,不論徐照願不願意,也隻得完婚。
定和二十五年末,先帝臨終,遺诏裡不出意外寫着雲啟二字。
雲啟繼位後,鳳印便毫無懸念落在徐照手裡。
雲啟身為天子,江山大事非一人能解,以納妃手段來籠絡世家不可避免。縱然他夜夜歇宿皇後的流照宮,不出一年,後宮不知為何傳出徐皇後一顆芳心早已許給武安侯慕敬山的流言。
這簍子捅得拙劣,無非是後宮有心人嫉恨徐照,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把戲。故而雲啟也并未發作刁難徐照,反而将多嘴之人全部處死,主使者德妃孫清婉打入冷宮,其餘妃子品級各降一階。自此皇後得寵愈盛。
雲啟為先帝守孝三年,并未改元。直到定和二十八年春,折奸侯闵丹揭舉慕氏私通敵國。朝野震驚,人人皆言内中有誤,雲啟不等滿朝文武求情,于三月二十春分那日,下令将慕家滿門抄斬。
三日後,徐皇後舍下年僅兩歲的雲雪臣,自刎流照宮。
雲啟在流照宮枯坐一夜,此後流照宮成了無人敢提及的禁地,徐家日益衰微。
有人喜有人愁,皇宮寶座空懸,正在有心人以為能将手探向後宮時,還在牙牙學語的雲雪臣被皇帝一紙令下冠為太子。
他讓這個孩兒做太子,卻仍然讓他住在流照宮。隻吩咐賢妃将這個孩子好生養着。
雲啟冷眼看着雲雪臣,不經意說了一句“太子若出意外,其他皇子皇女皆陪葬”,這話被内侍傳出去,朝野中觊觎皇儲之位者再不敢妄動,也得益于此,雲雪臣才能安然無恙活下來。
定和二十八年到如今,十五年飛逝如電,雲啟二度改元,卻從未給過這個他親手封的太子實權。
帝王心術,神鬼不言。誰也猜不透他為何将雲雪臣封為太子。俗話說“賤名好養活”,雪臣二字是徐照唯恐這個早産半月的孩子活不長久,取的乳名。而直到今日,雲啟也不肯賜名。
當今年過不惑,因近來多病,抱負成空,不貪美色,不近閹人,唯一的念想是能多活幾年,因此舉國搜刮延年益壽的丹藥,禮遇方士,乃至民間刮起一陣方術巫蠱媚上之風,經久不歇,無人敢奏表。他們都明白,這是天子的忌諱。
也正因此,天子緊緊盤踞着皇位,生怕被人窺伺,将手上一柄名為“武德司”的刀使得神驚鬼懼,百官喏喏,見之無不膽寒。
去歲臘月下了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四境凍斃者多不勝數,這股邪門的寒氣也侵了大昭帝京——這第一樁,是不受寵的太子落水險些被淹死,一病至今,纏綿床榻,整日半昏半醒;第二樁,是皇帝雲啟染上了肺病。
可若當真這二位一齊嗚呼去了,國祚誰來繼承?
大臣們再也按捺不住,連表上書請奏,幾乎是半逼迫着施壓,求天子擇一繼位人選。
雲啟氣得發昏,将那折子當場撕了。
緊接着他令大内侍魏明德傳旨百官——當年朕降生時天有異象,白虹貫天,紫雲來朝。今若天能為我大昭江山則以明主,朕即刻立之!
百官面面相觑,異象?
兩日後,司天監的門檻幾乎被踏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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