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人來添水,很快輕手輕腳退下。雲雪臣分外客氣,笑吟吟邀他入座,“吳大人不嫌我這處簡陋罷?”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不要提這人的身份與衆不同。
吳摯為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晌,才掀衣落座,道:“大昭之内,一儒二文三将五侯。這一儒,是文鬥江延儒,今年七十有三,曾做過先帝的老師,此人一生從未赴京趕考,可他手底下教出了兩個連中三元的人物,一門雙文曲,正是二文。”
雲雪臣道:“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定和十八年,南境固州人許伏連中三元。元平二年,東川春州鄭霓又連中三元。這二人唯一的相同之處,是都曾拜江延儒為師。”
“三将五侯又是?”雲雪臣對文臣并不大感興趣,遂又問。
吳摯暗歎太子胃口不小,苦笑道:“文臣争名,武将争權,說是三将五侯,實際上卻隻有六人。封侯事易,名将難求。歸德侯黃一籌,武安侯白黯,鎮國侯馬不前,這三人皆是曾經震懾沙場鐵骨铮铮的将軍,皆被天子調回西都。剩下二人,折奸侯蕭玉海,绛侯孫臯,皆是搬弄權勢之徒,不提也罷。還有一個,此人...”
他似有顧忌,雲雪臣并不催促。片刻,吳摯壓低聲音,“前朝廢太子,當今為彰天恩,遙封幽侯。北宮如今比之前朝,也恢宏不少。隻是一點,這位不能與人來往。”
“...我以為,不如一殺了之,反而痛快。否則他日必然成心腹大患。”
幽侯,也虧皇帝想的出來。
“殿下以為百官不曾進言麼,先帝駕崩前握着官家的手,要他務必保全太子這個手足,不得殺之。早年官家治理天下十分順意,未生殺心。這幾年笃信道術,多數權柄下放,也不再過問廢太子。日子就這麼稀裡糊塗到今日。”吳摯滿面愁容,“禦史台那群人幾乎戳斷了他的脊梁骨,官家多情心軟,沒用處呐!”
雲雪臣颔首低眉,對這個皇帝大約有了印象。又留意一個“白”字,心想白陵說不好正是武安侯府的人。他轉腕親自為吳摯添茶,漫不經心問:“吳大人說了這麼多,近日西都可有趣事?”
“這...我也不知”吳摯誠惶誠恐雙手捧杯,謹慎道。
“我恰好聽說一樁事,”雲雪臣好整以暇隔着桌案看向他,“皇陵失竊,皇城司磨牙吮血,居然捉不出一個真兇。天子威一朝嚴掃地啊。吳大人,天星異動,我既然撞上此事,便是不打算再躺回去,您明白我的意思麼?”
“臣也有耳聞,皇城司遲遲交不上來真兇,天子已生不滿,罰了勾當皇城司公事唐敬持三個月俸祿。”吳摯心念電轉,聽出他話中有話,再度對這傳說中的太子殿下刮目相看。他起身拱手,“殿下心思玲珑,這話是提點老臣了。您放心便是,我腹中已有底稿。殿下要出困境,指日可待。”
“何必如此麻煩,”雲雪臣道:“隻要在皇陵失竊案上稍作文章,民心所向,皇..父皇不想啟用我這個失勢太子也不行了。”
吳摯斂目,微驚于太子冷漠口吻,他是個愚忠之人,下意識替天子開脫:“官家已經令人去請江老先生出山做您的老師。”
雲雪臣“嗯“了聲,親自引吳摯出門,“外頭寒氣無孔不入,吳大人慢走。”
“無孔不入”四字意味深長,吳摯悚然,這京城有多少暗中的眼睛?忽地有些後悔貿然來訪。他因雲雪臣這句話,心事重重、稀裡糊塗地走了。
雲雪臣站在門前階下,望着随宮人走遠的吳摯背影,眼神閃爍。片刻後他喚人拿來粥飯清蔬,徑直往舊寝宮走去。
他身後跟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宮人,是他天亮時費了大功夫親自繞了一圈東宮挑出來的人。他發現這人時,正被兩個上了年紀的内侍堵在牆根污言穢語、拳打腳踢。那二人瞅着雲雪臣,中有一個陰陽怪氣對着雲雪臣道:“喲,這不是殿下麼,腿腳竟利索起來了!”
雲雪臣見他左臉正中生了個痦子,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不鹹不淡道:“下去。”
兩宮人相視一眼,不忿地走了。
雲雪臣扶他起來,“他們為何打你?可有姓名?”
“因沒有銀錢上供,”小侍人鼻青臉腫,怯怯遲疑答:“小人幼時被家中發賣,不記得名字,阿郎姓魏。他們叫我...魏..魏犬兒”
他莫名羞慚,似乎也曉得這名字在眼前這位神仙也似的太子殿下面前拿不出手,聲音格外細微。
雲雪臣對此不置一言,轉而道:“以後你跟着我,服侍我起居飲食即可,務必忠心。從今起,你就叫魏南柯,前事種種,南柯一夢而已。”
魏南柯眼底含淚,又驚又喜,當下便叩首道:“多謝殿下,南柯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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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陵在他們進門時就驚醒了,雲雪臣從魏柯手裡接過食盒,吩咐他去找兩個侍衛來。
兩碗清粥,兩個胡麻餅,一碟清蔬,依次攤上靠着榻的矮案。白陵轉過頭看了一眼,“我聽說皇帝待你不好,卻沒想到你的日子如此難過”
“上行下效,政令頒下去,尚有投機倒把之人。有得吃就不錯了,還是你想這麼看着我吃。”
雲雪臣望着他,坐得端正,他們這些皇家子弟,禮教是被人一寸一寸教出來的,從後背到指尖無不循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