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歇樓近來聲名鵲起。
主樓五層,左右各有兩座三層高樓在春歇樓側後方并列面朝主道。樓與樓之間飛橋連廊相接,晝夜燈燭晃耀,門前秀旗招展掩蔽天日。内中布置清絕風雅,達官貴人皆以在春歇樓宴客為第二樂。
食色性也,西都三樂四迹曆來為人津津樂道,“三樂”不變,可這三樂的樓閣卻是年年都換,有能者居之。
但凡有幸挨着這名頭,無論是酒肆香坊,還是秦樓楚館,必然一躍成為西都内炙手可熱的名樓。第一樂,不夜河胭脂香粉銷魂。第二樂,春歇樓山珍海味宴坐。第三樂,空煙樓驚鴻舞袖千金。
而這四迹,則是四人。
有附庸風雅的文人,稱李寰“文過八表、一筆連城。”
天下武人皆以為隻有白黯擔得起“總攬英雄,八鬥在君。”
李寰一句“玉胎雪質、玲珑心腸”令徐皇後的容色得窺于民間。
顧佛留親自題詞空煙樓,言沈煙“雲袖缭邈、皓月出光。”
如此文在李寰,武在白黯,容在徐照;舞在沈煙。多年以來,竟卻無一人能得此殊榮。
隻得讓人憾歎一聲蒼天不公。
這日傍晚,日頭還是亮的刺眼,照着西都千家屋檐上的琉璃瓦,折出一層令人心神不定的反光。
“小二,上半斤酒!”
春歇樓二樓有四季居之美稱,挂着“風雪山”門牌的一間上房裡,一身錦袍的中年男人濃眉大眼,臉上有掩不住的喜色,高聲叫道。門扇隻開了條縫,上酒的人來得慢,那男人看了眼天色,眼底閃過不耐,正要起身,門便從外打開了。
“讓客官久等。”
天其炎熱,縱是店裡擺着高價販來的冰塊納涼,端酒上樓的人臉上也滲了汗,一層油光般閃亮,他側過臉蹭了蹭搭在肩頭的濕布巾。
這人側首看去,罵聲還未出口,眼前便是一亮,他臉上浮出猥笑,“我聽人說如今有身份的人都以在春歇樓吃飯為美事,想不到一個區區店小二就有如此姿色...比之南風館裡的頭牌公子也不差,大爺有的是錢,隻要你肯來乖乖伺候,我就..”
孫端己放下酒,打斷道:“許倫,我若是你,就不會在拿了那麼大一筆銀子之後如此放肆行事。”
這名為許倫的男人面色劇變,二話不說便飛身從窗口跳了下去!
驚呼聲四起,許倫頭也不敢回,撞翻一路上進門的食客。孫端己施然踱步,從二樓走下去,一路出大門。街道上一圈人頭攢動,圍着中間的官兵看熱鬧。
孫端己取出腰間折扇一指,驚訝道:“且慢,你們是何人?!”
許倫正被白陵提着後襟,他轉身,朝迎面走來的孫端己冷喝道:“春歇樓窩藏朝廷人販,來人!”
白陵身後的一列東宮衛面面相觑,一人走出來:“屬下在。”
白陵擡手一指,“春歇樓幕後老闆與雲巍有脫不開的幹系,拿回東宮,候殿下發落。”
“是!”
周圍衆人中發出一聲驚呼,許多人的目光都落到孫端己臉上,随後又是一陣驚歎。沒人料得到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春歇樓主人,居然如此年輕俊秀!
孫端己愕然,似乎十分不能接受這個結果。他腳下掠開,不斷閃躲,如魚般滑不留手,怒道:“你是誰,一派胡言!你們敢動我!”
他不肯受捕,兩眼四顧,隻見白陵已脫出人群之外,帶着許倫上馬,竟是不容分辨。
“住手。”一人無聲無息從人群中走出來,他骨節分明的大手按在孫端己肩上。白陵勒緊缰繩,自馬背上回視。孫端己眼皮一顫,望向白雲客那張俊美無俦的臉。
白雲客與白陵的目光當空一撞,他從袖中摸出一張金紙作封的度牒,“近日與天家夜坐,稱我朝政事清明,刑罰合度。閣下是什麼人,敢不合禮制,不問緣由便指人為犯,我大昭律法何在?”
當朝方士奇多,大多是州府派發下去的度牒。而擁有朝廷頒發的正兒八經度牒的人堪稱鳳毛麟角。這樣的人面聖甚至無需求見,隻消與皇帝近侍通信即可。
這道牒白陵在江延儒手中也見過。
白陵皺了皺眉,他的目光狀似不經意掠過孫端己。
“回宮。”白陵一揚馬鞭,毫不耽擱,轉身便走。
白雲客盯着白陵一行人遠去的背影,默不作聲。孫端己引他上二樓雅間,關了門,白雲客身形微微一頓。他側首,目光落在頸後的折扇上,直到這時,他才曉得孫端己手裡的扇骨是鋼制的。
孫端己一字一句道:“你不是為了還那件衣裳,接近我,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白雲客轉身。
*
冕陵失竊一事,在皇帝愈發紅潤的臉色中匆匆結了案——二皇子府下獄數百人,天子限皇城司半月内捉拿雲巍歸朝。可如今皇城司的實權落在雲雪臣手心,這是在向雲雪臣施壓。
那日早朝,雲啟沉默許久,忽然當着百官的面,沉聲喚道:“太子。”
“兒臣在。”雲雪臣拱手躬身。
“當年父皇要保你的命,便對後宮放言,你若不慎夭折而亡,朕不論緣由,其他骨肉統統要為你陪葬。”
殿内死寂無聲,沒人敢說話。昏君不可怕,可怕的是侍奉手段厲害的昏君。雲雪臣擡起頭,心底有極其不好的預感。他直視雲啟渾濁的雙眼,因龍椅在九層玉階之上,隔着些距離,讓他看不清皇帝的眼神。雲雪臣颔首,“兒臣..”
話未說完,雲啟又道:“今日這話朕交還給你,押你二弟回來,但他若是死了殘了。雪臣,雲巍如何,你便如何,明白了麼?”
君無戲言。
雲雪臣揖過額,垂眼接了口谕,“兒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