綸言如汗,這位沉湎修道的皇帝在位至今,不曾有一回食言而肥。哪怕是殺馮沉那日,衆所周知的是馮沉口出狂言在先,緣由是瞧得見的。
朝中風雲變幻,令臣子人心惶惶,隻有明眼人大約辨出昭恭太子的死訊,與二皇子雲巍恐怕脫不了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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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留關雪深及小腿肚,白陵領隊回營,這日他們剿了兩隊夜襲夏兵,将俘虜押回來後,掠夜軍個個都疲憊不堪,白陵示意他們解散回去睡覺。
他睡得并不好。
夢中明月照亮天地,北風卷着雪粉。雲雪臣在雪野裡越走越遠,舉世人潮在月光向自己逆行,他避開一個又一個漆黑毫無面目的影子沖上前去,可那人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捧霧氣,飄飄搖搖就遠了。
雪臣,回來...
回來!
帶着不詳意味的夢總是令白陵心浮氣躁,他翻身坐起來,一口悶了身邊的涼水,累極了般摔下去。
白陵一臂橫在眼前,喃喃自語:“你怎麼就不肯賞我一個好夢呢..”
雲雪臣不常做夢,這夜他卻夢到拒留關外沖天香陣透骨浸髓,臘梅怒放,大雪紛飛中白陵一臂伸來。
那隻手他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索性讓他抱着。
可本應炙熱的掌心卻是冷的,像冰一樣箍住了他的腰身,收緊,令他不能呼吸。
“雪臣,回來..”
“回來。”
那聲音暴躁不安,又帶着祈求。
他感到難以言喻的寒冷流經血脈,最後彙聚在心腑處,像澆進魂魄的雪水,凍得人發抖。
雲雪臣猝然睜眼。
馬車飛馳,木輪外裹了層青銅,行駛時轟轟阗阗,在靜夜中極為響亮。
雲雪臣躺在馬車内的被褥裡,這裡頭雖溫暖如春,可他的眉眼居然覆蓋着一層薄霜。他定定地盯着搖曳的燭火,看投在車壁的兩條人影,想着方才的夢,腦海裡忽然就浮起一句“抱膝燈前影伴身”,他嘴唇微動,聲不可聞将這一句念了出來。
邯鄲驿裡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着遠行人。*
白陵此時坐在軍帳裡,外頭是茫茫風雪,他會想什麼呢?轉念一想,白陵遠在邊關,他于白陵而言才是那個家中深夜抱膝坐的人。
...興許真的太冷了,他居然軟弱的妄想憑借夢裡白陵一個擁抱充當慰藉。可白陵無數次與冰冷的死亡和刀劍擦肩,又該向誰讨慰藉去呢?雲雪臣在這個中毒醒轉的夜裡,陡然驚覺,他從前待白陵何其苛刻。
他心頭不好受,擡手想拂開身上的大被,可他此時寒毒纏綿入骨,整個人被一張棉被的重量鎮壓。低矮的榻挨着馬車一壁,隻容一人躺卧,小窗開在一旁桌案之側,被皮氈簾嚴嚴實實地蓋住,一絲風也鑽不進來。
如此細微的聲響,本應驚不起半點動靜。
卻令坐在小案旁撐着手打瞌睡的孫端己蓦地驚醒,他一回頭,見雲雪臣半開的眼睛中倒映着兩點燭光,下一刻,孫端己幾乎是撲通一聲跪下去的,他握住雲雪臣的手,劫後餘生般道:“我的祖宗,你可算醒了...你知不知道,大夫說你今夜要是再不醒,這輩子都不會再醒了...”
雲雪臣虛弱地扯了一下嘴角,氣息微弱道:“此舉險甚...幸有卿不負我意...”
“姓雲的,小爺這輩子都不會再與你合謀了。”孫端己另一隻手捂着心口,一臉木然地說。
“太子殿下身有三劫,此乃第二劫。看來是安然渡過了。”一道聲音橫插進來。
雲雪臣躺在矮榻上,勉強擡頭看了看人,倒是怔了一瞬,“你是何人?”緊接着他又看向孫端己,神情頗為意味深長。
“草民張弈乾,參見殿下。”張弈乾一身道袍仿佛能乘風仙去,他正了正衣冠,不由分說向雲雪臣一跪,盯着雲雪臣的眼睛認真道:“殿下,我是來幫您的,請您不必懷疑。天下生民的安危,盡在您仁心慈懷中。”
孫端己有幾分驚訝,張弈乾為人處世不能說高傲,至少這些日子來他還從未見過張弈乾向誰顯露敬佩之色。這不是裝出來的,可是為什麼?
雲雪臣初醒,身體虛弱,說幾句話便續不上氣,他雙眼又阖上了,氣息時斷時續地問:“..不問你..如何跟來的,孫骈信..你,孤便信你。今..日什麼時月?”
孫端己為雲雪臣無來由的信任,心中大為感動,不與他置氣了,歎息道:“十月初十,我們正在前往坤州的路上。再有兩日玄天教徒便要集結坤州拜見聖主,幸好趕得及,你這回當真要吓得我犯心疾...”
“殿下,恕我直言,”張弈乾忽然憂心忡忡道:“殿下身份貴重,張聽乾有幾分本事,他夜觀天象,便知道我們要來。如此貿然,與自投羅網無異。”
雲雪臣手指一動,擡臂摸索着脖頸。
“你找何物?”孫端己忽然苦笑道:“雪臣,你還不知道,如今你已經是入了墳的昭恭太子,你生前之物,我一件也不敢帶。”
雲雪臣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微笑,他從脖頸裡扯出一枚錦囊,吩咐孫端己打開。
孫端己捏起來,察覺其中發沉手感,提着一角倒出來,咋舌問:“這什麼東——”
率先倒出來的是兩绺編在一起的頭發,隻要他這對招子還沒瞎,大緻能猜出來另一縷的主人是那個姓白的。
緊跟着落下來的是一粒夜明珠。
最後倒出來的是一枚巴掌大的油紙包,上面朱砂落款,寫了個“江道長”,能被雲雪臣稱一聲江道長,隻有自駕鶴西去的江延儒。
孫端己手指一抖,沒敢妄動。
雲雪臣半晌不說話,攢了些許力氣道:“我如今才明白,明白江道長算無遺策,他命荀奉以青牛山秘法煉制屍骨,道長一身骨頭都在這了。将他埋在五星聚奎之地,前星*就會銷聲匿迹,三年前,他就知道今日的局面。”
“同為修道者,弈乾道長想來會用,我再睡一會,到坤州地界再叫我。”他強撐着說完,片刻便昏睡不醒。
“世上竟有此奇人?”孫端己目瞪口呆。
張弈乾目露悲意,虔敬接過,“江道長生前救人無數,百姓立生祠祀之...粉身碎骨如何,天下誰人不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