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欲殺伯仁,卻仍殺伯仁。無論如何我都練不出來解藥,後來...我敗了兩千四百回,因我而死者不知凡幾。那日我站在如血餘晖裡,自己吞下了我手中最後一枚一夜雪,第兩千四百零一次的解藥我自己吃了。那天是我這麼多年來最為快意的日子....唯有一死才令我得以解脫。”
孫端己聽到此處,打了個寒顫,神情奇異地望了一眼窗外的天。
張弈乾呆呆地望着屋頂,猝然一笑,笑容卻比哭更難看:“......誰能想到偏偏這一次,我成功了,天意如刀,天意如刀!”
那是張弈乾記憶裡最為清晰,卻也是最不願回想的畫面,清癯到近乎枯朽的老者,在暗不見天日的密室床榻前緊緊鉗着他的手,斷斷續續留下遺言:“...你要尋到解法。為師一念之差...鑄成...鑄成大錯,一夜雪流毒無窮,落到有心人手裡,天下便要大亂。弈兒,答應為師,這一生你無論如何也要...竭盡心力去尋到解法...否則我...”
年少的張弈乾驚恐地望着雙目燃燒着最後的精光的師父,被他回光返照的力氣揪着手腕。
老道人眼珠上那層光漸漸熄滅,聲音卻鑽進了張弈乾耳裡。
“...死..死不瞑目。”
這句悲怆的哀求是一語惡咒,纏繞了張弈乾半生。名為“天下太平”的重擔,讓他至今踽踽獨行于世間,求死不得。
“原來如此。”孫端己放輕了聲音,生怕驚動張弈乾即将崩潰的心緒,試探道:“所以,當初是張聽乾偷走那枚一夜雪給了皇族中人,為他毒殺先帝。那個人是...”
張弈乾捂着眼睛:“...雲赫,或者,雲啟。至于到底是為誰做了嫁衣,隻有張聽乾自己心知肚明。”
兩廂沉默,張弈乾放下手,又恢複了平日裡的神情,他坐起身,目光慢慢從帳頂挪下來,停在孫端己臉上,疲憊的聲音微啞,他探出手,小心翼翼地說:“孫端己...這就是我的秘密,絕無一字虛言。若有作假,你大可以一劍殺了我。”他說着,居然朝孫端己扯了一下嘴角,那是個讨好的微笑,“在那之前,我可以幫你們。反正我在西都也沒有别處可去,不是麼?”
孫端己靜靜地看着眼底布滿血絲,目光卻期待萬分的張弈乾,莫名想起一個詞。
引頸就戮。
孫端己低聲,“我最後的疑問。”
張弈乾肉眼可見松了一口氣,問:“何事?”
孫端己打量着他,問:“為何對我說這些?我若是你,尋個理由便是了,這種話隻會留着向太子表忠心。”
張弈乾呼吸都靜了幾分,他閉起眼睛,輕聲說:“你就當我憋在心裡太久了,需要找個人傾吐罷。”
“我明白了。”孫端己伸出手,漫不經心地說:“走吧,既然允許你入局,那你就不能每日閑着。收拾收拾與我去救人。既然那麼些人因你而死,那你就要救很多人,餘生漫漫,可不要想着尋死。”
孫端己拉他起身,先行走出門去,張弈乾晦澀的目光盯着孫端己的背影,腦海浮出的是那日初見,火急火燎的年輕人奪馬而去,數息後又勒缰折回些許,扔來一枚玉佩。
彼時張弈乾仰頭望去,撞入眼底的卻是一張俊秀的臉。那張臉上嵌着雙略顯銳利、亮得驚人毫無陰霾,一無所懼的眼睛。
那是張弈乾曾經有過的眼睛。
張弈乾鬼使神差拾起玉佩,将春歇樓三字記下,直奔此處去了。
*
張弈乾隐去私心雜念,将前因後果娓娓道來。饒是雲雪臣也默然良久,他思索片刻,道:“先帝之死原來還有這樣一層原因,看來如今朝局之亂,已非我所想象。既然牽涉前朝,那也莫怪我當初一再被他人洞察先機,為此我冤枉白陵,真是對不住他。”
孫端己回頭細看天色,掃了一眼長街盡頭莫名多出來的人馬,壓低聲音道:“玄天教衆...他們來了。”
雲雪臣下榻穿衣,孫端己拿來的衣裳厚得出氣,外頭再罩一層裘衣,最後他拿起放在桌面的銀底镂空雲紋面具扣在臉上,“孫五,我們三人的身份你都打點好了?”
孫端己透過窗縫觀察主道上都有什麼人,聞言頭也不回地嗤笑一聲,“我可是不夜河新任左使,區區幾個人的身份若再擺不平,我不必活了!”
雲雪臣,“那就走吧,我們去會一會這個李橫江是何許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