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煙卻是十二歲便拜在管宜南門下,真正的親傳弟子。
秘閣便是秘書閣,為國家藏書修史及儲才之所,曆來隻有殿試三鼎甲直入;其餘進士須得參加“閣試”,擇優取之。聞煙科考在二甲居中,閣試在前列,因此入閣。
彼時家人報喜,管蠡海正與客下棋,聽罷卻隻是揮手,從容落子,手談不斷。客人倒是有些心猿意馬,忍不住問:“如此喜事,蠡海先生如何不顧?”
管宜南回:“意料中事,何足道哉。”
足見管師厚望。
聞煙抖擻起精神:“師兄垂詢,但有淺見,煙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延安情形,想必你有所知。不知有何良策助我?”
聞煙道:“确有腹案,正想請師兄指點。
“延安所患,涼患為首。要想抵禦涼軍,隻有自強不息。我有三策。
“其一,整頓吏治。天下紛亂,中樞威權大不如前,延安雖無自立之心,卻漸有自立之實;屬官有恃無恐,陽奉陰違,緻使政令難行。要想施展拳腳,非得整頓不可。臨真縣令通敵去職,是個好開始。
“其二,休養生息。延安方遭兵禍,百姓苟延殘喘。宜減免賦稅徭役,鼓勵開墾荒地,安撫民心。
“其三,推行軍屯。此為重中之重。延安荒地甚多,卻沒有人口。中原流民不計其數,太行山中盜匪竟有數萬之衆,更有流寇無數。宜招納安置,充入軍屯,寓兵于農。”
南也謙捋着胡子聽完,點頭贊許。又說:“仲直所言均是長久之策。不過眼前嘛——你可知道,張勤伏法之前,召集延安屬官所為何事?”
“為何?”
“他擔憂入冬時涼軍再來,打算征收秋糧以資軍隊,征發民夫修築工事。”
聞煙不由得皺眉:“此賊誅百次亦不足赦!為了斂财,這樣的絕戶計竟也想得出來!”
南也謙笑而不語。
聞煙道:“且不說涼軍也懂得不可竭澤而漁的道理,單說蘆子關易守難攻,先前失守不過是因為張賊洩露軍機;隻要他不搗亂,楊家軍豈會任涼軍長驅直入?”
南也謙撫掌道:“仲直看得透徹。”
聞煙:“遠不及師兄。”
南也謙點頭欣慰道:“這番見識,似你這般年紀時,我是絕沒有的。”
這話他說得真心實意。
自己已過不惑之年,才做到了區區延安知府;聞煙不過二十,卻已經成為他副手。這樣看來,他很有理由嫉恨。
不過大周官場,極其講究資曆。南也謙有趙家靠山,做完這一任延安知府,隻要不出岔子,便要升任一道安撫;端看安撫何地罷了——富庶之地與貧瘠之地不同,京畿之地與邊鄙之地亦不同。
聞煙天之驕子,從為國儲才的秘書閣出判一府,起步略高了些,卻也并非沒有先例。其後仍然是要轉遷積累,才能上進。
南也謙大他二十,确是不必與他鬥氣的。
“仲直三策極佳,就照你的意思推行吧。唯獨一件,太行山匪已成氣候,與陝西又隔着河東道,恐怕不好伸手,當徐徐圖之。”
河北西道也有人稱作“山西”,此“山”便是指太行山。
“是。”
“依我看,招納流民,未必隻能在中原。陝隴之地,仍有可為。”南也謙輕飄飄說完,話鋒一轉:“你看那遊抱刃如何?”
聞煙略一遲疑:“我與他不過才見一面,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便是有所疑慮吧?”
“實不相瞞,看去确是一表人物,隻是不知有什麼特别的才具。”
“這個遊抱刃,雖然出身鄉野,卻并非目不識丁。初見之時,我假托‘南容’為姓名,他以《論語》試我;其後斬殺張勤,他又引《孟子》‘聞誅一夫纣矣,未聞弑君也’自辯。
“他學過經義?”
“不錯。他拜過師,其師姓關,自号八苦先生。這八苦可是妙人。”
便将“雞鳴狗盜”之事告訴聞煙。
聞煙微微動容:“難道是……”
“或許是。”
原來三拜先生虞好古學問自成一派,時稱“新學”,或援其出身稱“洛學”;他下獄之後,洛學雖遭封禁,仍有四散的門生各自秘密傳承;理宗駕崩後,封禁松緩,洛學門人以其他學派名義陸續入仕,洛學才逐漸恢複。
管宜南、南也謙、聞煙均是洛學子弟。
有這一番緣故,滑州又在洛陽附近,南、聞二人不免多想。或許當初洛學艱難之時,有門生在滑州隐居,傳承至今。
即便“雞鳴狗盜”之說不是洛學傳承,那八苦能自己領悟到這一層,也必定是個巧思善辯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