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聲在城外炸響,守備軍營中幾乎空了,隻有偶爾幾個勤務兵來往回報戰況。江秋坐在軍帳的主位上,眉眼低垂。
一個時辰過去,火炮聲漸弱,但江秋知道那不是好事,這說明守備軍的火炮庫存被炸空,沒法全線轟炸燕軍了。
他和劉将軍模拟過這場戰役的每一步,火炮告竭之後,就用火油點着的布綁着石塊往下丢,再往後,來不及點火油了,就潑火油,扔石塊。
再往後……他智謀用盡,能做的都已經完成,如果援兵仍然不到,江秋就隻能自己披甲上去,殺一個是一個,殺一雙是一雙了。
又是一聲轟鳴,桌子震了一下,杯子裡的水灑出小半。
江秋眉目一動不動,他在琢磨另一個他一直回避的問題。
如果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步,他們要負隅頑抗,還是開城門投降。雖然即使受降,燕軍也不見得會善待城内百姓,但反抗到底,最後迎來的一定是全城清洗。
燕軍要以泸縣和蘭台縣為據點、為糧倉,向南窺伺整個大梁。
在江秋所處的位置上,他不可能改變北燕的所求,他在權衡用什麼樣的态度面對北燕,最有可能換取城内百姓的生路。
幾乎是死局。
然而這不是他和季懷仁推演的沙盤,沒有機會推翻重來,容周行遠在千裡之外,沒有人能指導他。江秋隻能做出自己的選擇,然後承擔相應的責任。
到後半夜,炮火聲逐漸停了,前線的部分傷員終于被撤回了軍營。
痛苦的哭号和惶恐的情緒漸漸充滿了守備軍軍營,夜色已經很深的時候,劉将軍揭簾進了帳子。他已經卸了甲,胸口有一條從右肩向下的長血痕,把抱在手上的頭盔擱在桌上,姿勢别扭地伸開雙臂躺到了椅子上。
江秋點了燈,問:“怎麼樣。”
劉将軍道:“你沒出去看?”
江秋默了一瞬,道:“不用看,我能猜到。”
劉将軍扭身的時候碰到了傷口,露出一個龇牙咧嘴的表情,語氣卻是平靜的:“我們最多還再撐半天,所有火炮石頭羽箭全部打完,後面就是肉搏了。”
兩人在昏昧的光線中對視一眼,都是沉默。
江秋在那一頁又翻開鋪滿桌案的紙張,找到昨夜寫下的幾行,他用枯筆沾殘墨,寫道:
十四年夏,六月十六
如果運氣不好的話,明天我恐怕要死在這裡了。
死前沒能再見你一面,我想來就很傷心。
灞州府。
黑影從樹梢上越下,綴上了從帥帳集議散會的容周行。容周行面上倦色很重,他捏着自己的人中,問:“小秋那邊還是沒有消息?”
黑影答:“是。不僅是跟在江大人身邊的天問全部失聯,江大人本人我們也聯系不上。現在看來,很有可能是蘭台縣出事了,所有人都被困在裡面。”
容周行腳步頓住了。
在聽聞江秋失聯的那個瞬間,容周行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開戰以來,容周行在灞州府可謂焦頭爛額。灞州府是北境全線的核心統籌,不比蘭台縣一處吃飽全家不餓,灞州府要承擔太多資源、人力、後勤的調配以及往來信息輸送的工作。
容周行從早到晚連軸轉,被朱帥、宋副帥輪流抓過去開會,偶爾有閑暇還有處理天問自身堆積下來的公務。
他從百忙之中抽出一點時間,想惦念江秋,卻被告知江秋從天問的情報網裡失聯了。
江秋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最得意的學生,但凡有可能,一定會給他們回複,可他已經等了半天,仍然音訊全無。
于是隻剩下一個可能,音訊全無就是江秋留給他的求救信号,情況已經十分危急了。
容周行轉身就要折回帥帳,邁步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跄。身後的天問連忙扶住他:“公子,您先休息吧,這些事也急不來一時……哎,您這是幹什麼去?”
“小秋的狀況不好,得讓宋卻親自從泸縣走一趟。我沒有調配權,我去找朱帥請調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