劭大人的鋒芒短暫地一閃,又規規矩矩地收了回去。他接上上一個話題說:“江大人,我是金陵劭氏的出身。”
“劭氏不過是過氣的世家。”
“所以我更應當攀附四大家族的權貴。”
“我的把握就在你不會選金陵。”
“為什麼?”
“殿試堂上無寒門,也不該全都姓容李陳關,你想攀青雲梯,還等得到今天外放灞州府,劭大人,不要總對着我裝傻。”
劭河清沉默半晌:“你和我差不了幾歲,你見過二十歲的容周行嗎?”
江秋說:“你非跟我提他不可?”
劭河清在江秋的那一眼裡看見了說不盡的愛和恨,看得他不能不心生畏懼。
他搶在江秋暴怒之前說:“我見過。”
“昭文十六年,三榜狀元,禦筆親賜翰林宴君王座下第一席,我那個時候剛即冠,家裡的長輩已經看出來我日後難成大器,拉着我去拜會,讓我沾點喜氣,來年要求不高,有個進士榜就行。”
容府門庭若市,人是要排着隊見的。
外廳和内廳間打通,攔着的是一扇镂空的雕花屏風,年幼的劭河清仗着自己彼時的身量還未完全長開,躲在屏風的镂空後悄悄往裡看。
容周行衆星捧月,跟在長輩身邊走情面,别人誇獎他他就說“慚愧慚愧”“不敢當不敢當”,看不出什麼特異之處。
然後二十歲的容公子悄悄偏過頭,自以為無人察覺,對着劭河清目光探進來的那面屏風打了個哈欠。
“再後來我就聽說他恐怕腦子不好使,跟着一個破落皇子跑到灞州府來了。金陵的人都說他讀書讀迂了,隻會寫酸儒文章,我想了幾年,覺得這件事不對。當然,我和他也隻有過一面之緣,我是自大了,我覺得這件事不對就不對在他容周行見兩個客人都要打哈欠不耐煩,當真做不了酸儒。”
“想得挺好啊。”
江秋說:“你這不就是比金陵快了一步,他們還沒反應過來你就先反應過來,把自己打包丢到灞州來了。滿金陵都是蠢貨,隻有你是聰明人。”
劭河清來灞州府,就是找一個入局的契機。江秋有一點算錯了,劭河清不是無所求,而是對他們沒有惡意。
“灞州府真是個風水寶地。”江秋笑,笑完說,“一個兩個,都愛忍辱負重地往這裡跑。”
劭河清是莽人。
他隻抓住了一個線頭:當年容周行丢下金陵的大好前程不要,毅然随三皇子北上,究竟是不是狀元太光風霁月讀書讀傻了?
他不相信。
他更願意相信這其實是一場龐大布局的開端。
一個線頭牽扯出一串問題。
那麼三殿下将灞州府的權柄握在手中的目的是什麼?北境軍是大梁的守軍,還是來日随三殿下上京的私兵?容周行上金陵了之後,灞州府交給誰,又會走向什麼樣的方向?
更進一步,金陵自以為世家大族們自以為江山穩固,而北方悄然滋生的新生勢力,真的會允許他們代代權力相繼嗎?
他在等一個契機,想讓三殿下等不及他的投誠,先向他開口,今天在堂上隻差一口氣,江秋開口根本不是替他求情,那是打斷他的節奏,不讓殿下在金陵前面給他開條件。
劭河清說:“是啊,所以江大人好狠的心。”
江秋說:“你演的也好,真心的也罷,你有的苦楚和你想要的東西,自己去跟殿下說,我呢隻勸你一句,不要把什麼事都想得太複雜,該怎麼做怎麼做,沒有人會虧了你的。”
季懷仁自己就是個影帝,劭河清也不差,兩個人旗鼓相當地演一場,也就有定數了。
劭河清咂舌:“說你是狠心,一點好話也不能替我和殿下說說?”
江秋翻了個白眼走了。
走到自己院子門口的時候,沉思的劭大人在門檻上磕了一跤,劭大人扶着小厮的手,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來路。灞州府夜裡下了一場雨,石闆路上的雨水還沒幹透,而空氣卻暖和起來了,春深了,夏日将至。
容周行殿試的文章題目寫的是“天下無親”,昭文十六年人人傳誦,劭河清一樣讀過。
江秋斂袖站在他身前,冰冰涼涼看過來,稱得正是容周行筆下寫得那句“孤無朋黨,親為天下人”,有說不出的寂寞。
一如那年在諸多不解中帶着季懷仁毅然北上的容周行。
在江秋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他走在容周行走過的路上,一點點掰碎自己,長成了容周行曾經的樣子。
劭大人搖搖頭,望見腳下的路,搖開了記憶裡花團錦簇的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