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城外回來,在暑夏裡帶來一身名為“鞠躬盡瘁”的凄涼囑咐。他被朱老将軍和容周行的理想定在原地。朱老将軍是北境每一個少年人景仰的傳奇,牽着他在世道裡反複颠簸的一點家國心緒。容周行是他的一生所求,因此即使他的那點家國心緒并不紮實,像是不多久就要熄滅在世道裡,但隻要容周行一日還身在從金陵到灞州這場不死不休的奪嫡局中,他就不可能真正抽身出去。
可是這些心懷理想的人究竟在為誰拼命?
他們保護着大梁的安危,但大梁的權力中心裡的住着的全都是想裡通外國的蛀蟲,回金陵又有什麼可查呢?不如讓燕軍打過來,等到大梁滅國了,一切功與過也都分明了。
“知道了。”
江秋壓下自己沸騰的心緒說。
狹窄的林道間,一片沉默。
樓間月半晌從他面上看不出端倪,忍不住問:“你給我個準數,你準備怎麼辦?”
“不怎麼辦,”江秋說,“傳訊北境軍,我們會立即戒嚴,把崗哨探查向北推進。至于北境三州之外的事情,我做不了主,要等金陵的消息。”
樓間月站直了一點:“容周行還有後手?”
江秋反問道:“那你的後手呢?你把這種消息帶出來,以後就回不了北燕了,你不想回天問可以,我給你在灞州重新安排一個身份,地方随你挑,你自己去養傷,養好了自己找個别的營生,天問不管你的養老。”
江秋回避了問題,樓間月也不糾纏。他翻了個白眼:“我還有個問題,不知當說不當說。”
江秋:?
樓間月:“那個什麼,你跟容周行後來怎麼樣了?”
江秋冷冰冰地盯着樓間月不說話。樓間月站在那兒的疏朗和蕭索果然都是錯覺,此人就是天生欠揍,在北燕七年想來是去禍害北燕人造福大梁的。
樓間月樂了,他笑了一陣,結果碰到了腹部的傷。他面色扭曲地捂住腹部,沿着牆根蹲在地上。他就着這個姿勢,從袖帶裡摸出一樣東西,遞給江秋:“我從前覺得容周行就是個七情六欲斷絕的聖人,你喜歡他隻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不過近來我有了點不一樣的想法。”
遞過來的是個玉絡子。
樓間月整個人身上又是泥又是血,這個絡子卻幹幹淨淨的。
“這是什麼?”
“過兩天北燕使團經過灞州府,這是賀雲霏的東西,你到時候見到了就還給她吧。”
江秋捏着玉絡子站在原地沒動。
夏季的衣服輕薄,玉絡子放在江秋手裡,還帶着一點樓間月沒消散的體溫,他握住那塊玉石,擡眼再看樓間月。
樓間月目光異常認真地看着他,他目光裡不帶戲谑和調笑原本就是二十分的異常了,因此即使他不見悲色,江秋卻覺出了不對。
他躊躇了一下說:“我以為你早就知道我和容周行長久不了,他有他的所求,這條路上誰都攔不住他,我也一樣。”
樓見月不答,隻是擺手。
他和容周行年齡相仿、意氣相投,他們認識于昭文二十年,那是兩個人少年時代的尾聲,最後一次張揚,是容周行把樓間月填進了北燕夜行人,從此容周行是樓間月唯一的聯系人,除此之外,樓間月在世間不再有其他的落點。
他們私交不深,但了解和信任都夠深。
樓間月說:“沒走到最後,不要急着給自己下結論。我是沒有這個運氣了,江大人,我祝你們白頭偕來。”
江秋截斷了這個話題:“話說回來,你今天先跟我回天問,後面等夜行人這一陣對你的圍殺過去了,再安排你出去找個地方住着。”
樓間月搖頭:“我不回去了。我們這樣刀尖舔血的人,從選了這條路開始,就是沒有告老還鄉這一條的。我做不到找個院子種菜,種到滿身功力盡失仍人宰割,我也不願意回天問,就算你能信任我,間諜和反間這種事說不明白的。我要交代的事情說完了,我們就此别過。”
他靠着院牆坐着,渾身浴血,目光疲憊又淡漠。
江秋嗆他:“你準備怎麼别過,你現在挪得動步子嗎?”
江秋本來想直接來硬的,把樓間月打暈了帶回去,總之先把他的命保下來。
保下來……聽朝廷的審判。
他想起遙在金陵的貴人們,忽然覺得這件事分外地沒意思。誰有資格判樓間月的罪名呢?那不如不攔着樓間月,讓他去走自己選的路。
“我不攔你,”江秋說,“小圓你們幾個把身上有的傷藥留給樓公子,這條小道外面我替你排兩個人盯着,除此之外,今天我沒見過你這個人。”
臨走,江秋給樓間月留了一地零碎的傷藥。
竹影斑駁,樓間月坐在地上,呲牙沖着江秋笑了一下,一如初見。
“……别把自己的小命玩沒了。”
太守府。
江秋議事堂門前經過,劭河清站在堂前,季懷仁在上首。
江秋敲門進來時,恰好季懷仁的茶盞空了,他把那瓷盞舉起來一點,兩根手指捏着看。
劭河清把空杯子接了過來,拿過茶壺替季懷仁滿上。茶壺裡留着的水早放涼了,茶味很苦。要是讓江秋來,水是要重新煮的,茶是要重新換的。
但江秋沒替季懷仁阻止這杯端到他面前的茶。
季懷仁接過來喝了,喝完似笑非笑地擡眼看了劭河清一眼。劭河清沉住氣,又用那一壺給自己的杯子滿上,他的杯子碰一下季懷仁的杯子,叮一聲,在夜裡傳出去好遠。
季懷仁沒說什麼,拿着文書往下說下去。
劭河清經過漫長的沉默,在金陵開出的條件面前,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他敬給季懷仁一杯苦茶,另一杯自己飲下,從此做了季懷仁麾下的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