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醫垂首:“老朽無能。”
江秋疲乏地倚在扶手椅内,無力地沖他擺擺手:“你不無能……是我們都無能。”
何太醫臨走前交代了一堆伺候病人的注意事項,忌口一堆、每日覺長、冬天畏寒夏天畏暑……總之事情很多。
進士科考九天,九天結束,才是接着的閱卷。因此中間這九天江秋沒有别的差事,幾乎是空閑的。
江秋……第一次對他家産生這麼複雜的情緒。
在此之前,容周行昏迷的半年,江秋每天回家就像點卯,去容周行那裡看一眼,然後自己回屋就睡,勉勉強強睡醒了,一清早又接過處理不完的事情。
急促的生活節奏突然停下來是一回事,醒過來的容周行是另一回事。
他逃跑而出的那天晚上,沒有再回去找容周行,而是在容周行處安插了盯梢的人,等到容周行熄燈了半個時辰,才悄悄去推容周行的門。
夜色裡,卧在榻上的人面容平靜,像先前每一次他推門時一樣。
江秋本能地知道自己這樣的情緒病态,但不可控地,在看見這樣的容周行的時候,他從心底裡松了一口氣。
他按在門框上的手指松了下去,又按了按眉心,終于平複下一天下來大起大落的情緒,疲倦就這樣泛了上來。
江秋于是順從自己的心意做了縮頭烏龜——第二天他紋絲不動,準備照例等到熄燈,再去偷偷看容周行一樣。
第三天……傍晚容周行托小圓帶口信,說要見江秋。
江秋進屋的時候有點僵硬,容周行已經摸熟了這間屋子的環境,他慢悠悠地給他沏了杯茶:“昨天我問天問這小半年的事情呢,他們說今年辦了科舉,你是主考?”
江秋聲音壓得很緊:“是,我剛剛出完卷子出來,這幾天在考呢。”
“哎,那很好。”容周行眉眼溫潤地笑了,他指尖抵着杯沿,就這麼漫無目的地接着問,“籌備科舉不容易吧?和你一道辦這件事的都還有誰,我闊别金陵朝堂好久了,你說幾個我聽聽,說不準是一個認識的也沒有呢。”
剛開始,江秋還很戒備,但小半個時辰過去,他逐漸發現容周行純粹就是拉着他漫無邊際地扯。
“好了,今天就到這。”
“嗯?”
容周行又擡出那種溫潤的笑:“半個時辰到了,我是病号,現在我要休息了。”
江秋被他攆到門外,在門庭下站着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容周行每次露出那種招牌微笑,都是肚子裡在醞釀壞水。
這勾起了他一點久遠的,還在灞州官學時的記憶。江秋獨自往回走,唇角抿着一點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微笑。
第四天、第五天……
容周行每天定準了點鐘,叫小圓叫江秋,後來江秋到了點,也就自己過來。
他拉着江秋漫無目的地聊各種各樣的話題,不自覺間,朝務的繁忙、世家的緊逼、芰荷的離開……江秋就全都說給容周行聽了。
臨到科考收卷,江秋能在家裡卧一個午後的最後一天,他照例和容周行聊了半個時辰,臨走時,腳步在門邊打了個頓,容周行就從背後叫住了他。
“小秋。”
他還是這麼叫他。
江秋的手指松松地攏在門框上,在這個瞬間,幾乎以為他們八天來岌岌可危地維持着的平衡就要被打回原形。
沒想到容周行說的是:“回去就又是朝務繁忙了,别累着自己。”
江秋點點頭,也問了一個和回憶往昔不相幹的問題:“陛下召你了嗎?”
容周行說:“我推了幾日,我現在這樣的身子,也确實撐不住入宮。”
江秋的目光微微一動:他知道容周行三餐都要配藥、睡得早起得晚、動兩步就累,也知道這幾天容周行是把他所有的精氣神都攢成了一股,用到每天和他東拉西扯的半個時辰裡去了。
他陪在身邊,覺得容周行像是一朵開到荼靡的花,從這半個時辰的光景看,是繁華的,但伸手一碰,就要碎了滿地。
“那你還會回來嗎?”
你還會回到金陵的朝局……這個你曾經為此而出發的地方嗎?
容周行沒有直接回答他。
“小秋,你已經走到這裡了,大梁在你的肩膀上,難道還想退回來,讓老師替你擔着嗎?”
說起這話的時候,恍惚間,江秋還以為,容周行又是那個站在灞州官學講堂上講四書,講睡了一教室的童生,江秋從他不能告人的旖念中回過神,容周行帶着嗔怪的笑問他“怎麼不好好聽課”。
江秋默默地想,我不全是想依靠你,我隻是……真的很想念你。
但歲月橫亘在中間,他張不開口,找不回那個會對着容周行撒嬌弄癡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