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一萬塊錢的希望去，開了五萬塊錢的獅子口，中了一身暑氣回來。梁進發媽媽進門就躺倒了。舅舅對着梁進發狠狠罵了陳老師和她的律師老公，罵完讓他出去買兩份炒面。

“我要餓死了。涼滴，律師不好弄，還是得弄老師。”

梁進發買面回來，媽媽和舅舅都不在房間。天快黑了，他不敢開燈，黑暗讓他恐慌，舅舅窮兇極惡的模樣讓他恐慌，不認識的律師和認識的老師，都讓他恐慌。恍惚看見他們盯着他，他乖乖站在角落，等候指示。

“咚咚！”門外有沉重的敲門聲，“撲嗵——”有東西倒地，像沉重的面袋砸到水泥地上。“發發……”有奇怪的呻喚。梁進發顫抖着走出角落，打開門，躺在門外的，竟然是渾身泥土的媽媽！

梁進發吓得渾身發抖，拖拖抱抱，把媽媽弄到床上。媽媽身上滾熱，皮膚起皺，面色似鬼，嘴裡發臭。梁進發給媽媽倒水喝，喝了幾口後，她突然吐起來，嘔得床上腳下到處都是。房間裡彌漫着怪異的腥臭味。媽媽昏睡過去。梁進發守在媽媽身邊，不知道要做什麼。古怪的味道讓他心裡安定下來，那些可怕的人不會進來了。

媽媽清醒了就哭，罵自己爹媽死了不得托生，養下兒子禍害她，她做女兒的，受了所有苦還不算，又頂了全家的罪；罵老師律師死全家，有錢不做善事，不得好死……他聽清了一個詞：老師！

詞語像挂在麻繩上的小銅錘，搖晃在空蕩蕩的銅鐘内。銅鐘超級大，像一片陰雲，懸浮在神聖的道場。無數小銅錘搖晃着撞向銅鐘的内壁，卻像輕飄飄的稻草，挨不着銅鐘。他渴望聽到清脆的鐘聲，打破空洞虛無沒有着落的結界。銅鐘内壁發出空空的回響。他看見空蕩蕩的銅鐘下面是他的腸子，有一股旋風在腸子裡竄，嗚嗚叫着想溜出去，又無力地消解在充滿黏液的腸道裡。

嗝屁都不會。

屎都拉不出。

窗外的風發出尖利的呼嘯，從窗縫裡吹進來。一股尿臊味随着風彌漫在房間裡。梁進發感覺褲子濕淋淋的，腳下也有一灘水。他正想走開，“叮鈴鈴——”客廳裡的電話響了。

突兀的鈴聲在空寂的房間裡異常響亮。昏沉沉的媽媽被鈴聲驚醒，拖着腥臭的身子接聽電話。電話是陳老師打來的。媽媽嘟囔了幾個關鍵詞，沒有說“謝謝”就挂了。

她又嘔起來，跪倒在電話機前，大聲幹嘔。

梁進發在嘔吐聲中回到自己房間。

他突然聰明起來。從幾個關鍵詞裡聽出老師的意思，他還可以回去讀書。狹小的灰色空間透出一個孔隙，他高興起來。這點高興讓恐懼灰飛煙滅。

媽媽吐完又罵起來，這次在罵他。罵着罵着媽媽哭了。他聽懂了。媽媽罵他不幫她收拾，不送她看醫生，詛咒弟弟去死，詛咒他去死，詛咒他和爸爸都去死。惡毒的詞語不再讓他恐懼。

怪不得爸爸不回家呢，也許已經被媽媽殺了。她下面該殺他了嗎？他又有點高興。死亡，似乎成為除了種花種草之外最渴望的一件事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焦急地盼望死亡的到來。他發現人人都怕死，媽媽比他更早發現，所以她總是用死亡威脅别人。因為她不怕死，所以她總是赢。如果他也不怕死，他就不再怕所有人。這也算件值得驕傲的事。他的生物成績曾經讓他驕傲過。

他還記得那些美好的日子，他曾經教徐克緩認過校園裡的野花。那些陪他一起長大的花花草草，帶給他美好的回憶。如果死了，埋在地下，可以像花草一樣生長出來，那時誰都不認識他，而他卻認識所有人。

呵呵呵呵。梁進發濁重地笑了。笑聲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閉緊嘴，小心聽着外面的動靜，提防死亡突然降臨。他要種花種草，現在還不能死。

“發發，出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