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地方了,張劍正下車,揮手作别。
無巧不成書,也不成就生活。在江邊公園另一側的停車場,還有一輛孤獨的車,車内躺着一個無家可歸的男人——裘江。
他和塗亮在江邊吃燒烤,把自己灌得大醉,回到車上,又把塗亮叫的代駕趕走,躺進去呼呼大睡。睡到半夜,突然醒了,搖下車窗,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聽着廣場呼嘯的北風,腦子裡一片空白。
摸到手機,又不想打開。繼續睡,又睡不着,眼皮是舊電影的帷幕,穿行着各個時期的畫面。漸漸地,思緒彙攏,又回到男人最基本的問題上。
我怎麼了?我為什麼會這樣?難道體面的工作、溫暖舒适的家庭不是我最想要的嗎?
裘江想不明白。他是理性而智慧的男人,為什麼會癡迷于偷情,甚至想讓偷偷摸摸的婚外情替代美滿幸福的小家庭。他揣測敏慧也許能夠分析出深層的原因,他記得她曾經評價過他的行為,但由于抵觸心理,他很快忘掉了。
難道我不會自己分析嘛?都讀法學院,都是律師,都讀過心理學、哲學之類的書籍,都見識過人性的醜惡和美好,剖析自己,有什麼不可以?
當然可以。可是……裘江的思緒很快順着敏慧的思路回到自己的成長過程,幾乎立刻,他就抓住了八爪魚的觸須,但同時,強烈的自尊心也立刻掐掉了細細的須線。他不願意想下去了。
舊電影的帷幕呈現灰白色,正在演繹的故事隐沒了行迹,道路、莊稼、村莊、人物、貓狗牛羊……都看不清楚了,可嘈雜的聲音還在幕後起伏,不肯随着形迹的隐沒一起消失。那些嘶嘶啦啦中,有一種特别的混沌的聲音,看不見、摸不着、聽不清,卻以最獨特的存在萦繞在耳畔,令人窒息……
裘江知道那是什麼。
男女之 事在農村永遠都是公開的秘密。貧困讓原始的苟合如田間雜草,蓬勃野蠻,令人厭惡又讓人興奮。它侵擾了莊稼的生長,讓人恨不能除之而後快;可在貧瘠的大地上,它至少讓幹癟的黃土地出現幾抹代表活着的綠,它是又窮又苦的生命更為頑強熾烈的象征。
又窮又苦又強又韌又狠又弱又濫又愛又壞又善。他們沒有規則,隻有生存;他們沒有對未來的設想,隻有根植于眼前的臆想。
于是在少年眼中,臆想最多的是女人。喜歡的少女或豔羨的少婦,愛情的慌張或者通 奸的Y 蕩,都在調動如土地一樣乏味的情感。在錯亂中成長的少年,感情交錯帶來的甜蜜與罪惡是同等級别,對之的向往與厭惡也是同等級别。
數年之後,分離時刻來臨,裘江才發現,兩人成長環境的不同,在他們的血液裡刻下迥然不同的印迹,然後才有共同生活的經曆在身心的土壤播下的種子,成長的大樹。這是一棵屬于他們的獨立的樹,地域、家庭、成長、溫飽、教養等等的不同,是埋住種子的泥土,是黑暗泥土下蜿蜒的根,根與根在陽光普照的大地相遇了。
直到失去她,他才看清自己。
她是母親想種進他生命中的理想,她是自己擺脫噩夢想要牽住的手,她是少年心中潛藏的美麗幻影,她在自己的渴望中出現,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可他卻沒能掙脫貧瘠生活對他精神的壓制。他在蓬勃野蠻的欲望中翻騰,享受令自己厭惡又興奮的過程,體驗貧困生活刻進血液裡的原始欲求,忘記了飄浮在土地上方輕盈的、優越的、更高一層的理想。
走進理想中的生活,他因為陌生而渾然不知,回頭望見泥淖裡翻騰的似曾相識的隐秘故事,幾乎立刻翻身下去,參與其中。這是隐秘記憶的呼喚和複制。
大學裡學到知識,工作中獲得的體面,家庭中完善的自我,成功中享受的尊嚴,幾十年的體面生活,陽光燦爛,依然沒能将他的雙腳從泥土中拔出來。
他明白為什麼有些人已經飛得很高,卻依然跌回起點,究其根源,是成長的過程太陰冷、太苦寒。沒有享受過太陽的溫暖,沒有品嘗到幸福的滋味,在華麗的空中,他們沒有可供依附的記憶,萬千世界,于他們而言,不過是空空如斯。
再也飛不高時,隻有墜落一個結局。
他要感謝的,是為他籌劃到生命最後一刻,而他卻并無太多感情的母親。
因為疾病和貧困,母親的形象是模糊的影子;因為她的疾病導緻貧困如蛆蝕骨,磨損了她作為母親的尊嚴和她給予的溫暖。他的感情是一團混沌。
在混沌之中,那團影子的微光,成為他潛意識中的警鐘。可時日久遠,母親氣血不足的面容早就一片朦胧。他站在危崖前,隻剩最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