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誰不知道?”馬昆冷笑一聲背過身子,“成湯大業風雨飄搖,聞仲十谏整饬朝綱。一,拆鹿台,安民心不亂。二,廢炮烙,使谏臣盡忠。三,填虿盆,宮怨自消。四,去奢靡,掩諸侯謗議。五,貶妲己,内廷無患。六,遠佞臣,斬費仲尤渾,以警不肖。七,納忠士,重才求賢。八,開倉廪,赈民饑馑。九,招安東南,平息國亂。十,廣開言路,革朝歌壅塞之弊。”仰天長歎後,馬昆扭過頭來,黯如曉月的眸正對比幹明若朗星的眼,“這是一個難民背給我的。他沒念過書,卻能把這十條谏言背的一字不差。我到現在都無法忘記他當時的表情,那是一個落入水中瀕臨死亡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時的表情。說實話,這十條,哪怕大王施行了一條都行啊。”
比幹的眼角濕潤了起來。聞仲十谏,字字珠玑句句肺腑,堪為安撫社稷瘡痍的最佳良方。可惜,這篇足以照亮汗青的谏言早已不知被帝辛丢去了哪個角落,而在前線厮殺的聞仲,隻怕也顧不上這許多了。“賢侄,我何嘗不知如今殷商已是江河日下,可沒到最後一步,我絕不輕易放棄。我知道賢侄的顧慮,你放心,這話本到時候會由費仲尤渾呈遞上去。大王幡然醒悟那是最好。退一步講,就算隻是觸犯了天顔,借此機會除掉這兩個佞臣,也不算枉費了。”
“我相信亞相的品德,我願意提筆。可是,若我馬家因此而受到誅戮,上天入地,我絕不會放過你,也不會放過帝辛。”
馬昆決然站了起來,比幹斂衣欲行大禮卻遭馬昆揮手制止。“草民這一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亞相若是拜了下去,等于是把我另一隻腳也送了進去。”
鹹濕的海風擊破窗戶猛灌了進來,比幹直直望了吱吱呀呀的荊門半晌,還是俯下了身子。之後,馬昆閉門,撷幽冥之紛争,描當朝之世情,潛心著書,曆時三月而完結。全書雖托于虛妄,所言之情景卻皆為實事。書中,以冥王代帝辛,灼華代姜後,婧宸代妲己,魁星代比幹,龍淵代聞仲,毒龍代費仲尤渾,泰山府君代西伯侯,水草馬明王代姜子牙,刑天蚩尤及秦廣王等十位閻王共計十二代西岐四駿八傑。書末,馬昆以冥王被臣民逼迫投河自盡來警示帝辛,構思巧妙,是為熬盡心血之力作。比幹通讀過後潸然淚下,衣襟盡濕。話本依計呈送帝辛後半月,馬昆立身窗前,扇柄敲着掌心。比幹頹然靠着憑幾,右手不停地發抖。馬昆提着扇子緩步至案前,給比幹斟了一杯酒,“是草民筆鋒不夠犀利,辜負了亞相。”
比幹冷冷而笑,“就是石頭,看了你的話本都不免心搖,隻能說大王的心比石頭還硬。”他站起身來,拱手一禮,“多謝賢侄傾力相助,在下告辭了。”他回身從書架上抽出馬昆先前寫的一個話本,出言求道,“這部《王天下》可否送給我?我想讓殷郊看看。”
馬昆低歎,“亞相這是寄希望于儲君了。可是……”馬昆面上浮出一抹猶疑,“殷郊殿下當真能挽狂瀾于既倒嗎?”
比幹眉梢一挑,“我看賢侄用來裝載鳗魚的船艙裡放了幾條鲇魚,不知何意?”
馬昆輕笑,“鲇魚生性好鬥,能激起鳗魚求生意念。不過,西岐是不是鲇魚我不知道,朝歌肯定不是鳗魚。”
比幹面容憔悴,“是與不是,我都盡力了,無愧先王,無負百姓。”他攜書飄然遠去,馬昆施禮恭送。夜半,馬昆醉卧樓台,輕搖着扇子怅然問月,“無心無命成了有心有命,有心有命反倒成了無心無命,這究竟是一個怎樣颠倒的世道啊?”
“唰”地一聲,馬昆收扇,室内寂然無聲,連風行至此亦頓住了腳步。靜默半晌,姜淑祥緊眉問道,“大哥,這等義舉為何不算上小妹一份?”
馬昆籲了口氣,“這《幽冥後妃傳》多多少少都有亵渎神靈之嫌,實在不宜過多人知曉,更不能流于人世。”他特意叮囑,“妹子,你看了就當沒看見,切忌傳揚出去。”
敖丙嘴裡嚼着魚肉,手上翻着竹簡,“的确過于穿鑿附會,但說他刻薄寡恩倒也不算冤枉。”
馬昆一把将竹簡自敖丙手裡抽了回來,“再怎麼折騰那都是夫妻之間的事,無礙大局。”
姬發反駁道,“長兄此言差異。王者跬步,關乎民命,不可輕忽。冥王一葉障目質疑冥後清白,确是夫妻矛盾不假,但毒龍謀逆,繼而荼毒三界,究其根源正在于此。内廷的一朵小小火花,竟釀成漫漫烈火,長兄還說這無礙大局嗎?”
馬昆胸口一噎,心下叫苦:二公子,在下隻是一介酸腐文人,也就動動筆杆發發牢騷而已,您别擺出一副朝堂論政的架勢來成麼?他求助地看向姜淑祥,這才注意到姜淑祥正在聚精會神地給敖丙把脈。馬昆湊過去兩步,問道,“小敖病了嗎?”
姜淑祥凝眉不語,敖丙收回手腕,擺了擺手,“我是看到易子而食那一段,實在是忍不住了。”
“易子而食,僅僅是鍋裡的兩堆肉嗎?這摘心剜肺之痛,旁人不知,本侯豈會不知?”西伯侯撫膺淚眸,“丞相,本侯至今按兵不是為了賢臣的虛名,本侯是不忍心哪!”
姜子牙鼻酸,苦口道,“子牙明白,侯爺是不忍心西岐這片最後的淨土染上烽塵。可是侯爺,朝歌與西岐已然不能共存,這片淨土還能堅持多久?帝辛威名墜入谷底不可挽回,就算雙日懸天之景能夠撐到帝辛賓天,但殷商王室中能接續王位之人皆不足以服衆。天下既是天下人之天下,那為了王位各方勢力必然會争個你死我活。侯爺彼時若在,尚能憑人望壓住諸侯,若侯爺不在了……”
“本侯不在,還有發兒。他是王者之命,加之丞相輔佐還不能平定天下嗎?”
“侯爺,二公子是天命所歸,可商王室會因這四個字就乖乖讓出寶座嗎?群雄會因這四個字就甘願俯首嗎?目前時局雖亂,但說白了不過是帝辛與侯爺兩方博弈。但依照侯爺的打算,未來會是多少勢力互相撕咬?要結束那樣的亂局,得付出多少代價?現在成湯根基腐朽,帝辛就算即日起宵衣旰食也挽回不了什麼,何況他至今尚未醒悟。成湯國脈已是到了盡頭,若振臂一呼的是侯爺,殷商至少還有血脈存世。換了旁人,恐怕朝歌就真的要成為廢墟了。”
城樓上的旗幟獵獵,西伯侯深吸一口氣後,面朝無限江山,緩緩道,“本侯明白了,本侯知道該怎麼做。丞相,平息冤魂的祭祀大典勞煩你盡快布置妥當,至于祭文……本侯親自來寫。不過,在那之前,本侯想把發兒和淑祥的婚禮先辦了。參加婚禮的賓客不單有朝堂百官,凡是與我西岐結盟的諸侯,本侯都要邀請過來。”
“侯爺是想……”姜子牙瞬時了悟,長揖至地,“子牙遵命。”
注:關于聞仲十谏,本文對原著中修改頗多,尤其第四項,原著點明是去酒池肉林,此處為照應前文帝辛建酒池肉林是在聞仲第一次征伐西岐之後,黃飛虎蒙冤去國之前,故此處改成去奢靡,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