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兒鎮定自若,“大哥稍安勿躁,姜郎早已經備下了,綽綽有餘。”她話鋒一轉,“大哥去看望嫂嫂吧,你們闊别多時,想來有許多話要說。”
犀角香氣既濃且重,青白色的煙霧勾勒出辛瑤瘦削的身形。床榻沉默,馬昆靜靜坐在辛瑤身後,倦倦的臉龐埋在辛瑤泛着涼意的肩窩。辛瑤無力的細指纏繞着軟枕上垂下來的紅色流蘇,蒼白的臉上印着紛亂的水痕。馬昆無聲歎息,辛瑤沙啞着開口,“阿伋問起,我該如何說?”
馬昆擡首,輕輕吻了吻辛瑤的發絲,“你就說你是因為見到了我的屍體,一時亂了方寸,這才犯了糊塗。弟妹不是都囑咐過了嗎?”
辛瑤咬着唇角,似乎仍是難以相信,“阿昆,你說阿伋的心裡真是這樣想的嗎?”
馬昆給辛瑤順着頭發,“蒯明跟随我多年,即便我離開馬家,我和蒯明之間還是有所聯絡。家主怕我感情用事,這才瞞着我,我亦明白茲事體大,故作不知。這次家主終于尋着機會為兄弟們報仇雪恨,别說要我遠遊邊外,就是要我執刀先行,我也是願意的。”他擁着辛瑤,在她的耳畔低聲道,“阿瑤,家主還有一層用意。易兒長至弱冠,家主就會徹底離開馬家。彼時扶持他的長輩,就隻會是當父母的你我。家主此舉,就是讓他們知道,家主離不開我,我馬昆在這家裡還有地位,”
辛瑤轉身撲進馬昆懷裡,吸着鼻子,“阿昆,若是我下廚為家主整治酒菜,家主心思細膩會否多想?”
馬昆微笑,“按輩分你雖是長嫂,但主從有别,你在旁伺候也說得過去。”他眸色略黯,面上浮着憂色,“我現在是擔心家主的身體。如今世道艱難,馬家又值多事之秋,家主病體未愈,我是既盼着他回來,又盼着他晚些回來。”
辛瑤仰起頭來,長睫上還挂着淚珠,“阿伋到底是什麼病啊?”
冥界碧紗櫥内,姜伋靠卧在塌上喝着湯藥,眼皮都不敢擡一下。泰山府君繃着一張臉守在塌邊,敖丙及服侍姜伋的婢仆匍匐塌前。姜伋用過藥後将藥碗遞給立身一旁的孔宣,泰山府君仰頭道,“孔谷主,伋兒這病……本君可全指望你了。”
孔宣颔首淡笑,道了聲“放心”,拿着藥碗退了出去。姜伋偷瞄了兩眼泰山府君的臉色,軟語求道,“他們是因為伋兒閉門思過,所以才沒有入内探查,非他們存心怠慢。君上,您就饒了他們這一回吧。”
泰山府君臉色一沉,吹胡子瞪眼,“照你的意思,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管教你,就該讓你胡來,是不是?”
“伋兒不是這個意思。師尊……”姜伋身體前傾,牽着泰山府君的衣袖撒嬌。泰山府君松了面容,拍着姜伋的手,“趕上泰一這兩日回來,我便把心思放在了他的身上,疏忽了你。”他猛地扭頭責問敖丙,“可即便本君疏忽,你貼身伺候公子,怎麼就沒發現公子有異呢?飲食不見取用,你怎麼就不知道進去看看?本君是讓公子閉門思過,又不是讓公子禁水禁食!”
敖丙自驚見姜伋昏死案前便開始自責,到了眼下已将自己罵了千百遍,現在泰山府君問罪,他更是怦怦叩首請罰,唯恐泰山府君會輕饒了他,“是奴才失職,奴才罪該萬死,求君上重重責罰,奴才萬死!”
泰山府君眼波蕩漾出絲絲的波紋,“若是公子真有什麼萬一,本君縱然将你們全部處決,又有何用?”他略微側首,面頰上竟有一串透明的水珠滑落。姜伋慌忙垂下頭去,泰山府君掩住淚意,自言自語一般地低聲喃喃,“好在有驚無險……先前萬不曾想到……”他确實不曾想到,姜伋的身體竟會虛弱至這般地步,沒了冥王元神的支撐,居然會現出垂死之态。他原本打算冥王暫歸平衡天數的同時也好讓姜伋安養,不意險些釀成姜伋喪命的慘禍。泰山府君頹然坐在榻上,素來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了起來。姜伋挪了挪身子,頭枕在泰山府君的膝上,眸子清亮純澈,眼窩裡盛着滿滿的孺慕,“師尊,伋兒不過微恙,吃副藥睡一覺就好了。”
泰山府君寵溺一笑,擡手吩咐敖丙他們退下。敖丙雙手奉上一柄素雪龍骨翎扇後才領着婢仆彎腰縮肩退出寝殿,輕手輕腳地合上了殿門。泰山府君給姜伋打着扇子,淺笑一瞬,道,“小敖的确貼心能幹,可他畢竟沒有三頭六臂。他作為冥官,有庶務要處理。身兼北海水軍統領,又要伺候你日常起居,難免有時會顧此失彼。我打算讓柏鑒過來照顧你,他曾是泰一親随,且早年協助你渡引過北海的諸多冤魂,對你還算服帖。你覺得如何?”
姜伋略一低眉,起身跪坐在泰山府君身前,“柏鑒得王上賞識重用,系歸墟重臣,臣雖得君上寵愛,但尊卑分明,臣萬萬不敢僭越。更何況,君上前些日子不是還打算派遣柏鑒駐守封神台接引魂魄嗎?法旨已經下達,若此時撤回旨意,恐引臣民非議,損君上威望,還望君上三思。”
泰山府君哼笑一聲,輕輕地歎息,眉間似有似無地波動着幾抹傷感,“你說了一大車的話,無非就是怕我會為難敖丙。罷了,是本君白操心了。”
姜伋鑽進泰山府君的懷裡,如頑笑稚子,貪戀和依賴泰山府君的慈愛與呵護,“柏鑒懂事,有他幫我,我可是省了不少心。要不是擔心冥官私下議論君上偏愛伋兒有失公允,伋兒早就厚着臉皮問君上要他了。”
泰山府君不禁莞爾,點着姜伋褪了血色的薄唇,“你這張嘴啊,永遠都跟抹了蜜似的。”姜伋咧嘴笑了起來,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泰山府君無奈道,“罷了,由着你了。”他沉吟片刻,正色囑咐道,“柏鑒到任之前,你先去跟你父親打聲招呼。畢竟,他是命定封神之人,封神台又建在了西岐。”
“諾。”姜伋應了一聲後,頓了片刻,懇切擡眸,“君上,臣想回陽間的主宅一趟。臣婦小家子氣,臣怕她有些事情處理得不夠周全。”
泰山府君眉梢上挑,斷然道,“你也太嬌寵她了,堂堂北海水晶宮之主,會連區區一座宅子都打理不好嗎?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保養身體,孔谷主什麼時候說你痊愈了,你什麼時候再去。”說罷再不理會姜伋的請求,揚聲喚來敖丙服侍姜伋歇息。泰山府君守在塌邊直到姜伋沉沉睡去才起身離開,敖丙伏地恭送後禮畢回身,見到姜伋坐在榻上吓了一跳,“公子,您沒睡啊?”
姜伋盯了敖丙片刻,慢慢地道,“我怕君上擔心,所以才裝作睡得很熟。”他偏過頭來,似笑非笑,“小敖,幫我倒杯水來。”
敖丙喏了一聲,取了盞白水過來,小嘗試溫後,膝行至姜伋身前奉了上去。姜伋并未去接,隻是就着敖丙的手低眉啜了一口,看似漫不經心地發問,“這兩日家裡還算太平吧?”
敖丙嘴上調侃,但端着碗盞的手指卻因緊張而驟然加重了力道,“家大業大的,雞毛蒜皮都成堆了,哪能太平啊。”
“是啊,難為你們了。”姜伋裝作沒注意到敖丙已然泛白的手指關節,緩緩躺回榻上,“不聾不啞,不做家翁。小敖你說是不是?”
敖丙的心咯噔一下,舉過頭頂上的手不自禁地開始發抖。姜伋随意刮了兩下繡在雪白簾帳上的滴血紅梅,疲憊地打了一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