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叢姐當年參選不成,原熄了這個念頭,要另行聘嫁的。再觀伯娘言行,待寶玉格外親厚,王夫人又讓寶钗管家,這裡頭難保沒有深意。如何這會子又要進宮?
然此時也容不得多想,因道:“果然這樣,也是姐姐的造化。但禁中一選一入的,都有嚴謹章程,怎麼就能到娘娘身邊呢?”
賈母冷笑道:“所以想請娘娘引薦,讓寶丫頭去做個女官。”
王夫人讪讪地,插言道:“老太太所說雙繡一策,雖然可行,到底不穩當些。如今不止我們,吳妃家,周嫔家都在滿城争購,怎知就讓娘娘占先了?倒不如...”
一邊暗觑賈母,道:“倒不如另辟蹊徑。寶钗生得齊整,性子又沉穩,定能助娘娘一臂之力。天地良心,我都是為大家好,沒有半點私心....”說到這裡,鼻中已帶了哭音兒。
賈母沉下臉道:“娘娘自顧不暇,怎能再給她添事?”
王夫人壯起膽子,道:“此次遴選不像當年,單預備公主郡主伴讀,這回正經要分到各殿宇中去。可請娘娘打探執事人等的名姓喜好,再叫蝌兒預備銀票細軟...如此上下打點,未嘗不可。”
賈母凜然道:“蝌兒要采買繡品,未必得閑。琏兒也不在家。”
王夫人忙道:“繡品之事不急一時,先且放放兒無礙。”說着看向薛蝌:“好孩子,你姐姐可指望你呢。”
一語未了,忽聽豁琅一聲,一副杯盞砸在王夫人腳下,打了個粉粹。
賈母立起身,顫巍巍指她道:“才剛那些話兒,你都聽到狗耳朵裡去了?!你打量老太妃病重,好改弦易轍不是?”
賈政忙攙住賈母,彎腰打躬道:“母親千萬息怒,她就是個糊塗人,您還不知的?”
說着一瞪王夫人,道:“你不聽老太太說?早年老太妃式微時,兩位就有來往。娘娘在宮裡,也常得太妃看顧。這樣天大的緣法,滿京城再找不出一個來,你還往外推!”
王夫人雖和賈母時有嫌隙,然大家自持身份,總是和和氣氣地。今兒當着小輩的面兒,這樣明刀明杖地一鬧,竟連一絲兒體面也沒有了。
待要曲意服個軟兒,又一想方才怡紅院見聞,心下一橫,強辯道:“太妃位份雖高,但幽居深宮多年,說話兒未必管用。”
賈母一把推開賈政,不怒反笑道:“看看!看看!這就是你千方百計尋來的好太太!”賈政見她眉眼都變了,唬地跪伏于地,連連叩首。王夫人薛蝌也都跪倒。
賈母顫悠悠拄杖坐下,道:“你們隻知老太妃是太上皇的養母,卻不知太皇生母早逝,幼時備受冷落。後到了太妃身邊,才略略好些。
他們相依為命十來年,雖隻差着七八歲,卻真正兒情同母子。太妃随份慈和,極得子孫愛戴。
她未入宮前,就做得一手好雙繡,如今上了年歲,更加感懷舊事。
太上皇奉母至孝,便各處尋了珍品,供老太妃賞玩,又怕牽扯她的出身。故借太後的口兒,宣布與衆——太後是蘇州望族,原也喜歡這些的。”
薛蝌自思道:“聽說老太妃入宮前是江甯織造的繡娘,太皇登極時,原要尊她為太後。她卻說什麼出身低微,不堪高位。原來不是空穴來風。”
忽聽賈母喚他道:“目下什麼情景兒,你也看見了。二太太一力叫進你來,就是想問問你的意思:是先顧繡娘繡品這頭呢,還是忙寶丫頭的事。”
薛蝌聽說,心中萬分為難:寶钗複欲進宮,王夫人要借元妃之力;元春尋繡邀寵,怕要落在岫煙身上;岫煙正與自己說親,這親還要求助賈母;賈母又不願扯上元妃.....
岫煙是邢夫人侄女,算賈母那邊的人;自己呢,照理該站王夫人一邊。
如今她婆媳各執一詞,倒叫我們中間為難,若要和稀泥,更是兩頭得罪。
賈母此問,不是架他在火上烤麼?
見他三人都兩眼不錯地盯着自己,薛蝌暗自苦笑,道:“我是親戚,又是小輩。若說錯了,老太太,太太勿怪。以我的小見識,娘娘就如定海神針,她穩妥了一家子才安甯。
老聖人酷喜刺繡,京城無人不知,大家為賀仙壽,已是各顯神通。若府裡沒個動靜,反惹人起疑,可敲鑼打鼓地辦呢,又太過惹眼。
不如面上風平浪靜,内裡露些風聲,讓人以為我們隻是跟風。私下再訪珍奇,或尋絕技繡匠趕制。”
賈母掐指道:“今年太後聖誕,原要辦一個‘千繡會’,後因老太妃病了,才拖到來年再行。算算還有一年兩月,可還來得及嗎?”
薛蝌沉吟道:“既是進上的,小幅拿不出手,需得插屏,四扇屏這樣才好。除去畫圖樣、備底料絲線,定制底座的空兒,也隻将将夠用。”
想了想又道:“娘娘雖得聖心,也需謹慎行事,太太說的…慢慢探着就好。小選定在八月,若大姐真有福氣,也不待這一時。”
賈母念佛道:“好孩子,還是你看得真,寶丫頭進宮可緩,娘娘卻等不及了。隻是哪裡去尋好繡娘...”
鴛鴦正給賈母放引枕,趁着低頭的功夫,趨前耳語幾句。
賈母心中一震,轉頭看向薛蝌,見他端端正正跪在那裡,沒來由心中一松。
轉頭瞅了王夫人片刻,忽而笑道:“今兒邢姑娘的丫頭,就是那個叫篆兒的,你可見過沒有?”
王夫人哪有閑心提這些?因回:“聽說她去過的,我那時趕着過來,就讓她先回了。”
賈母“哼”地冷笑一聲,又道:“那她拿的東西,你也沒見了?”
王夫人強忍羞憤,道:“我家去再看。”
賈母長籲一聲,閉目不語,半晌才道:“原本恩旨已下,準許娘娘歸省。誰知老太妃欠安,宮内減膳謝妝(注1)不及,省親之事也擱置了。你說老太妃管不管用呢?”
見王夫人撇過臉兒隻是拭淚,又苦笑道:“罷!罷!終歸對牛彈琴。我隻一句話兒:孩子是薛家的孩子,進不進宮也是薛家家事。娘娘的路子,你們要尋自尋。但要我出頭,再不必想!”
王夫人慚恨難禁,唯唯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