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側了側頭,看向自己的女兒。
裴望舒連忙上前:“父親!”
裴源有三個女兒,還在家中的時候,裴源最疼愛的就這個這個小女兒。
在他權傾朝野半輩子,他從不吝啬展示着對她的寵愛,她要什麼就給什麼。還籌謀為她奪下皇後之位,讓她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
等到國破家亡之時,他也曾恐懼他精心澆灌出來的這朵嬌花會被亂軍摧殘,他甚至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先殺了她,免得将來遭受淩辱。
他提劍去找裴望舒的時候,她依然安靜地坐在房間裡看書,和往常一樣,處亂不驚。
他終究沒狠心下手,隻是讓她自己選擇,永遠作為裴氏三小姐死去還是艱難且屈辱地活着。
裴望舒選了後者。
裴望舒就這樣活了下來,在北上途中,她如磐竹般堅韌,換上男裝來到洛陽,從不埋怨。
她義無反顧地陪在他這個父親身邊,直到他人生走到盡頭。
他老淚渾濁,看向裴望舒的眼神漸漸變得慈祥,“望舒,不要再指望他了,也不會回來救你的,你得想辦法自救。”
“你一定要逃出這個地方,活下去……”
既然選擇活下來,那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裴源從小看着連書晏長大,能夠從連書晏的一舉一動中讀懂他的所有情緒和心事。
他清楚知道,連書晏剛不是為了和魏國人周旋,故作姿态和他們劃清界限,他……是主動臣服于魏國,臣服于那位公主。
裴源每個字都說得極其艱難,說完最後一個字,他像是長舒了口氣,阖上雙眸,腦袋歪斜着倒了下去。
從昨夜撐到現在,他終于還是挺不過去了。
“阿爹!”
屋内回蕩着裴望舒凄厲的哭喊聲。
她撲在自己的親人身上,痛哭流涕。
……
不知道過了多久,看守推開門,抱着一堆棉衣、藥物扔進來。
快凍壞了的衆人愣了片刻,随後急忙去争搶棉衣,手忙腳亂裹在自己身上。
看守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順便一大袋的幹糧也一起扔了出去,“算你們好運,攀上的貴人,公主殿下仁慈,不忍心看你們受苦,讓我們給你們送些東西。”
說着,看守的目光移到裴望舒身上。
她就跪在父親的屍體邊上,卻似乎感覺不到寒冷,雙眼空洞地垂下眼眸,盯着冰冷的殘軀。
察覺到看守的意圖,她驚恐地擡頭盯着他們,妄圖用瘦弱的身軀護住父親的屍身:“你們想幹什麼,要把我爹帶去哪裡?”
死人當然要盡快處理掉,總不能讓他在這裡腐爛發臭。
看守把裴望舒按倒,嗤聲道:“若是為了你爹好,就省點力氣吧,别嚷了。”
“公主殿下她囑咐我們,你們這些人要是有誰死了,就賞賜一口棺木,帶去城外妥善葬了,入土為安,不會讓你爹曝屍荒野的。”
罪奴司裡的罪奴死了,一般都是草席一卷拉出去喂狗,可他們這群楚國人,偏偏走了狗屎運遇到宋元安大發慈悲。
收錢辦事,罪奴司的看管們得了賞賜,對他們好點也無妨,舉手之勞罷了。
聽到這話,裴望舒的掙紮慢了下來,呆滞地看着他們将裴源的放在架子上擡走。
看守臨走前,把特地給裴望舒準備的那一份棉衣放在她身邊,這棉衣比别的俘虜準備的都要厚實不少,還在旁邊放了一些幹淨的貼身衣服。
是宋元安特地吩咐的,要他們注意關照裴望舒。
女子的體質本就弱于男子,裴望舒混在一群男子中,要隐藏身份不被發現,她活得要比其他男俘虜艱難得多。
看守分完了東西,算是完成了宋元安的任務,便快速退了出去。
裴望舒看着身側放着棉衣,厚實的棉絨如雪般潔白無瑕,有些出神,電光火石間,她想起了兩年前的建康皇宮。
她奉召入宮,陪侍太後,看見那個越過桃花樹,緩緩走來的少女。
穿着藕色的長裙,用不太熟練的楚禮朝太後行禮,一張清秀但消瘦的面龐。
片刻後,她猛地想起了什麼,抓起棉衣,跌跌撞撞追着看守跑出去,因為跑得太急,腳不小心崴了一下,摔下台階。
她沖着看守大喊:“慢着,她是不是叫元安?”
宋元安,那位公主的名字。
她在建康皇宮中遇見的公主,将連書晏帶走的那位公主,給他們施舍棉衣和藥物的公主。
看守嫌惡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公主的名諱,是你能随便稱呼的嗎?”
掌心的刺痛傳來,不知道過了過去,撐在地上的手漸漸收攏成拳,将握住的沙礫一起揉進血肉之中,鮮血如花一樣順着五指落下,在幹涸的石磚地上散開。
她眼眸深處紅得快要滴血。
“連書晏……”
“你也是楚國萬人供養的帝王,若無我父親,你如何能在皇位上安坐十八年?”
“呵呵,抛棄我們是吧……”她冷笑着,“你就盡管忘了魏人怎麼擄掠國土殺我族人,奴顔媚骨苟且偷生,剛攀了高枝就要和我們劃清關系……呵呵……”
帶血的拳頭狠狠捶在地上,暈染的血花濺落在雪白的棉衣上。
寒風蕭瑟,少女的身形瘦弱而堅韌。
“以後我要是做出什麼,你也休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