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人迹罕至,寂靜悠然。
每到落雪時刻,枝幹做線條,殘雪做暈染,整個橫煙山銀裝素裹,仿佛山水墨畫。
柔軟的雪緩緩落在手心,符葉擡手去接,耐心等待,直到絨毛般的雪堆積得瞧不見手心,才托着它們轉頭。
“喻觀寒,你看,好像...”
身旁早就沒了他的身影,符葉轉來轉去,才在樹底搜尋到躲雪的喻觀寒。他的胳膊肘搭在膝蓋,手自然向下垂,眼神沉靜望着她。
對視的瞬間,他又快速垂下眼簾,仿佛連眼神瞧向她都是亵渎。
符葉故作深沉,赤腳在雪地前行。冷風吹拂喻觀寒的深灰衣角,夾帶一絲皂香奔向她,穿過她的長發。
她微微眯眼,将滿掌的雪往他臉頰上一抹,喻觀寒被冰得激靈,眼睛都睜不開。
符葉不知道怎麼,心底愉悅,眉眼舒展。
“你想什麼呢?”
他用袖口抹掉冰涼水珠,仰頭控訴地瞧符葉,又轉而凝視她的裙角,猶豫抿抿嘴唇:“我在想,你總是一個人待着,好無聊,我來山裡陪你住好不好?”
符葉是妖怪,天生自由。
沒有親緣束縛,肩上也無責任擔當,更沒見過廣闊天地。所以她完全不知道,以人類之軀,抛棄塵緣歸隐山林是需要多大的割舍與勇氣的,做出選擇的那一刻,便注定要無聲無息葬于山林。
她甚至想,喻觀寒既然可以來山裡住,為何不早來呢?
大雨滂沱的雨夜後,她已獨自數過十六個春去秋來,每一天似乎都一樣,無新鮮事,漫長的生命使時間失去重量。
于她眼中會有變化的,隻有年歲漸長的喻觀寒。
“你妹妹呢?”
喻觀寒閑暇上山時,總要提目前身體康健的妹妹生活如何安逸,對于他來說,妹妹是極重要的人,她明白的。
所以符葉理所當然認為喻觀寒不會跟妹妹分開,暗自想自己那逼仄的山神廟能不能容得下兩個人類住。
“她已成家,從此以後就有自己的家庭,不再需要我了。”
“成家?”
“就是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生活。”符葉沒能從他的神情中分辨出與妹妹分離的難過,反而在黑發黑眸的喻觀寒眼中,瞧出一絲豔羨,一絲期待,燙得她心底酥麻。
符葉并非神醫,也無神藥。
束手無策又識字都不多的二人将符越留下的手劄翻遍,終于在拼湊間找到了解決妹妹病症的辦法。
萬物守常,她無法改變妹妹胎中種下的弱症,但可以将這天生弱症轉移到自己身上。對她來說不會緻命,隻是會面臨長達百年的虛弱期,每天總要多睡兩個時辰才醒得過來。
橫煙山開始不同。
符葉睜眼,瞧山神廟由圓木做梁的棚頂,此時正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橫梁縫隙,被密集稻草填滿,因為有人走動而震得灰塵簌簌落下,定是喻觀寒在小心翼翼用泥瓦修補棚頂。
他連臉頰蹭了灰都不知道,符葉拉他的衣袖,想替他抹去。
雖然不懂她的用意,喻觀寒仍乖順配合,披散的柔順黑發滑過腰間,小心翼翼爬下梯子。符葉湊近些,用手掌去撫他的臉頰,修長幹淨的手指下意識覆住她的手背。
珍惜又溫柔。
符葉觸電似的将手抽回來,神态冷硬遮住心尖微燙。
“你幹什麼?”
喻觀寒愣住,看符葉的柔軟指腹揩下來的灰,才後知後覺自己逾越,瞬間鬧了紅臉。紅霞一路從臉頰飛到耳後,顔色漸濃。
他沖進廟裡,直奔神像後用簡易草簾隔開的小隔間,撈起衣物,走出門時還差點被門檻絆倒,踉跄幾步。
“我我...去洗衣服。”
留在原地的符葉茫然歪頭。
*
“你不讨厭他摸你的手,那就是喜歡他呀。”
後山的山洞幽黑,随着啪的打響指聲,篝火瞬間爆燃,噴出幾道火星,惹得山洞深處一雙綠油油的狼眼閃爍。
狼妖小紅不怕燙,将手直直伸進篝火,掏出一隻雞腿,往旁邊的空地放。緊接着去掏第二隻,符葉瞧瞧被推過來的雞腿劃出的焦黑痕迹,嘴角抽動。
“你吃。”
“别跟我客氣,符葉。”
“你吃吧,我不愛吃雞肉,喻觀寒說晚上做蝦。”
“好吧。”小紅聞言放下熱乎乎的黑炭狀雞腿,先吃要給符葉的那份,她用手撕掉碳殼,在皮毛幻化的衣服上大咧咧蹭手指上反光的油漬。
随即想起山洞中還有自己的“小跟班”,她捏起身邊的生肉,看都不看往後扔。
那年小跟班在愛情保衛戰中以失去左耳為代價取得勝利,驅趕了另一頭狼,可惜的是,小紅卻突然化形。
妖怪與動物間的天塹阻隔了他們,隻憑本能的動物是注定無法與有思維、會思考的妖怪結合的,因此小紅的身後多了一道狼影,小跟班忠心耿耿,就是不太聰明。
小紅的犬齒尖利,咬開焦黑雞腿後,内裡的白肉還連着血絲,她含糊不清地繼續說:“你的年紀早就到了擇偶期吧,完全可以跟他試試嘛。”
“不好玩就把他扔下山。”這句話铿锵有力。
她不像符葉被困在山中,橫煙山對于小紅來說來去自如。自從化了形,她便極少待在橫煙山,更喜歡去人間亂逛。
“你想想,人才能活幾年呐,這就跟抓獵物是一個道理,不抓緊時間,他就不好吃了。”
雖說這話有點糙,但從大字不識一個的妖怪小紅口中說出來,倒是難得的靠譜。符葉盯着木柴燃燒時冒出的火星,怔愣出神。
深夜,寒風凜冽。
風聲在每片磚瓦中急急穿過,呼嘯聲刺耳,冬羽豐盈的符葉早就習慣這樣的溫度與喧嚣,視若無物,卻聽到草簾背後,隐隐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