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曉晴很清楚自己在許諾眼中永遠隻是個後輩和同事,來自他的溫柔永遠都隻是上級對下屬的關懷,就算她再怎麼一廂情願地去解讀,最多也隻能勉強算作兄妹般的疼愛。顔曉晴也很清楚自己想要一直留在許諾身邊,她竭力在正式場合裡表現得儀态萬千和落落大方,就是想盡量顯得成熟穩重,以淡化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免得他感到彼此之間橫亘着難以逾越的代溝。她盡力在工作中表現得踏實肯幹和細緻認真,不僅是身為軍人的父母從小潛移默化的影響,更是因為她渴望得到更多來自許諾的肯定,那贊許的眼神讓她沉溺其中難以自拔。她也不忘在私下接觸中偶爾展現自己小女生的俏皮可愛和活力十足,她舍不得許諾猶如冰封大陸上偶爾綻開的小花般突然會展現的溫柔,哪怕真的隻是上級對下屬的關懷,抑或兄長對妹妹的疼愛。
父母對她從小的嚴格培養,走進社會初期的種種不順,都讓她在心底無比渴望來自别人的關愛,特别是來自那個下午突然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面試官。
顔曉晴大學畢業後,憑借着優秀的成績和父母的人脈進入體制内工作。那個官僚機構中的生活,遠遠沒有看上去那麼美好。她面對的不僅僅是無數蠻不講理以欺負新人來滿足自我的上級和前輩,還有充滿着勾心鬥角和派系之争的工作環境。不僅工作能力不被認可,就連自己努力培養的儀容舉止也被嘲笑為矯揉造作。這個初入社會的小女生倍感煎熬,甚至一度隻要想起單位那個挂滿各種牌子的陰森森的大門,心情就會立刻變得無比失落。父母告誡她要隐忍和努力,卻隻換來變本加厲的欺辱;父母告誡她要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和不足,卻讓她逐漸對自己産生質疑,失去了幾乎所有的自信。
顔曉晴終于發現,自己在得到那些令其他人無比羨慕的福利和待遇的同時,失去的卻是自己人生最基本的快樂和活力。
最終,顔曉晴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辭職,這簡直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忤逆父母的安排。勃然大怒的父母不再對她此後的求職給予任何鼓勵和支持,家中壓抑氣氛讓她選擇離家出走,獨自在外打拼。憑借名校的學曆和漂亮的簡曆,顔曉晴最初争取到了不少大公司的工作機會。然而世事卻總不如她所願,公司的老人們像防備競争對手那樣隻使喚她打雜,卻不教授她任何技能,辦公室裡的鬥争絲毫也不遜于體系機關内。甚至有一些公司打着招聘的旗号,實際上隻是想尋找一個供使喚和打雜的短期廉價勞力,不僅不會給予任何的培養和教育,試用期一過就找出各種理由打發她走人。心灰意冷的顔曉晴隻能降低标準,參加一家組建不久的會務公司的面試。面試前的顔曉晴已經無路可退,一旦再失敗,她隻能向父母低頭,靠他們的幫助回到體制内,活死人般熬到結婚生子,然後像以前單位裡那些中年婦女們那樣,上班後以吹噓丈夫性能力和讨論孩子選什麼輔導班來打發時間等待下班,如此匆匆此生。
好在生命最終沒有太過惡意地對待顔曉晴,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她推開面試室的門,巨大的落地窗映亮了面前端坐着的男子的眼眸,清瘦幹淨的面容上表情雖然冷漠,但注視着她的眼神卻顯得無比溫柔。
“您好,我叫顔曉晴,我來應聘許諾經理的助理職位。”
“請坐吧,”他露出微微的淺笑,眼神中盡是鼓勵,“我就是許諾。”
在顔曉晴記憶中,她和許諾的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這個欣欣向榮的公司在隋毅管理下,内部工作氛圍無比融洽。工作團隊則在許諾領導下,保持高效率的同時,始終關注每一個人的進步。這些都為這個故事添上了溫暖的色彩,顔曉晴開始學會享受工作,也開始有機會去享受生活,所有過去失去的羽翼又逐漸重新長出,所有過去失去的信心又重新回歸,讓她挺起胸膛昂起頭,有了勇氣去追求更多生命的饋贈。而許諾,這個忽然降臨到她生命中帶她走出陰雨泥濘的人,這個一直帶領她成長并不斷給予她關愛和鼓勵的人,便是顔曉晴最想得到的饋贈。
所以當許諾詢問趙言白時,她立刻就察覺到,趙言白觸動了許諾内心中的某一根弦,因為她太了解許諾了,這幾年裡她以助理這個職位為名義,幾乎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許諾身上。當一向遲鈍的許諾都意識到他自己的失态時,顔曉晴怎麼會發現不了。許諾心弦的顫抖在他自己看來也許隻是動物求偶本能的一次提醒,而對于顔曉晴來說卻是十足的警告,因為她接觸過趙言白,即使自己再蠻不講理地惡毒诋毀,也不能把“庸脂俗粉”和“妖豔賤貨”這類詞放在趙言白身上。作為一個合作者,趙言白身上的氣場強大,舉止和言語得當,令人印象深刻;作為一個女人,趙言白散發出的知性和獨立的氣質,讓顔曉晴羨慕和嫉妒交加;作為一個假想敵,趙言白的容貌雖然并沒有那麼出彩,但也已經足夠形成威脅了。如果顔曉晴可以做主,絕對會連夜取消掉這次的合作。
此刻顔曉晴心中暗暗期盼,趙言白要是已婚就好了,最好連二胎都生完了。她當然不清楚趙言白的婚育情況,在這種商業合作關系中,最多隻能私下聊天時旁敲側擊問一問。然而,趙言白給顔曉晴的初步印象是看似親切和藹但其實冷若冰霜,說白了就是個醫生,坐診時熱情詢問和診療,下了班扭頭就不會再和你多說一句話。
顔曉晴情不自禁地在電腦屏幕上敲出“無計可施”四個字,重重地歎了口氣。同在一個屋子裡,已經沉默着工作了很久的其他先遣組成員們被她忽然的歎息聲吓了一跳,一直被她當作助理帶在身邊的小姑娘林茹穎怯生生地問道:“晴姐,你怎麼了?”
這句話陡增顔曉晴心頭的悲傷,時光實在是過得太快了。她遇見許諾的時候,公司裡每個人都把她當個小丫頭,隋毅還在她到公司後的第一個生日時送了一箱小浣熊幹脆面作為禮物。轉眼到現在,一幫年輕男女們跟在自己身後叫“晴姐”,甚至有的都已經叫起了“顔姐”,依她的估計,下一批新人極可能把這個稱呼變成“顔大姐”。即便如此,這麼久以來許諾對顔曉晴的心思還是一點都沒察覺。不過,顔曉晴終究是個樂天派,她轉念一想,許諾這種榆木疙瘩一貫怯生,趙言白又是個天天切皮割肉的外科女博士,倆人之間能來電才怪呢。
于是,顔曉晴扭頭沖所有人擠出個笑容:“沒事,餓了,有誰想一起吃點夜宵嗎?”
“晴姐,”貼心的林茹穎立刻提醒她,“你不是昨天剛說自己腰上又長肉了,要我提醒你戒夜宵嗎?”
每個工作組都會有位碎嘴的小夥子,就像正裝訂文件的吳優,立刻跟風喊道:“就是呀,顔姐,體重過百可就拿不下許總了。”
顔曉晴聽後倒也沒有覺得尴尬,因為許諾和隋毅這兩位老總都是顔值還不錯的單身男士,甚至常有合作方的姑娘旁敲側擊地打探他們,所以公司内部開玩笑時總愛捎帶上他倆,已經成為了大家習以為常又喜聞樂見的娛樂活動。
顔曉晴幽幽地以公司内部流行的另一個梗回答道:“算了吧,許總和隋總才是真愛,我們這些淺薄的異性戀是入不了他們法眼的。”
大家哈哈大笑一陣,然後迅速恢複安靜,繼續加緊工作。淩晨一點半左右,所有的任務終于完成,連續奮戰了許久的人們沒有一絲慶祝的心情,全部選擇立即回各自房間休息。
顔曉晴是被刺眼的陽光照醒的,她這才想起昨晚睡覺時忘記關窗簾了。顔曉晴懊惱地翻個身,可眼前的光亮依舊揮之不去,她絕望地坐起身來,卻發現窗外的天空呈現出極為純淨的蔚藍色彩。這讓習慣了北京生活的顔曉晴感到了一絲驚喜,她起身走到窗邊,視野中可以看到極遠處的深藍色大海。顔曉晴心想,如果這一覺能睡夠八個小時,那簡直就完美了,然而扭過頭看到時鐘才指到八點多。顔曉晴哀歎,歲數大了之後睡眠果然越來越差,隻能在心中安慰自己六個多小時的睡眠也算可以,中午再好好睡一覺估計也能盡量延緩皮膚衰老。同房間的另一張床上睡着的林茹穎依舊頑強沉睡着,年輕的臉龐看起來光嫩無比,在陽光的照耀下像是發着光,嫉妒得顔曉晴恨不得把窗簾再拉大點來曬醒她。但最終她隻是拉好窗簾,又撿起林茹穎蹬掉的被子,蓋住她扭曲的睡姿所露出的腹部,然後自暴自棄地走進衛生間。
洗漱完畢之後的顔曉晴走出房間,其他同事都在補覺,一貫早起的許諾估計已經開始工作了,實在不便去打擾。她百無聊賴地閑逛到了酒店大堂,這裡此刻空空蕩蕩,前台客服翻動紙張的聲音都可以伴着隐約的回聲傳進她耳朵裡,畢竟小城旅遊的旺季還沒到來。顔曉晴坐到沙發上,掏出手機翻看朋友圈,網絡中的每個人似乎都活得異常精彩,就算是體制裡整日枯坐辦公室的親友也會堅強地選出張拿得出手的照片,配上“陽光很美”或者“空氣很好”之類的文字來堅守自己的優越感。顔曉晴在想自己要不要也發張自拍,畢竟小城清澈的陽光肯定把會把人的容顔映照得格外美好。但她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看上去很美的東西她經曆過,大多數了然一世毫無意義,就像花朵般的年輕女子,若不能因為愛情在自己命中所屬的人面前綻放的話,那鮮豔的花瓣也隻能在歲月的雨打風吹中墜落為肥料,隻此而已。
這種忽然冒出來的悲觀想法讓顔曉晴自己都感到難過,良辰美景無人訴說,單戀的絕望又湧上心頭,實在令人感傷。顔曉晴隻好遠離眼前這令她傷感的場景,她猛地站起身來決定出門逛逛,剛好胃部也适時地傳來一陣饑餓感,這是一種可以令所有迷茫的靈魂回到現實中的感受。顔曉晴也像所有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一樣酷愛美食,走出酒店大門後陽光照耀得她炫目的幾秒鐘内,她已經冒出十幾種想品嘗的食物。然而當眼睛适應了光線後,她才發現富麗堂皇的酒店所在的街道卻陳舊破敗,店鋪也大多是販賣旅遊紀念品的,此刻可供選擇的隻有街對面的一位守着一輛電動三輪車的大姐,車上粘貼着烤冷面和手抓餅等小吃的大幅圖片。
顔曉晴苦笑一下,心中也明白其實這個時間點不太可能找到什麼美食,對面大姐遠遠地注視着她,眼神似乎在告訴她“快放棄無謂掙紮到姐這裡來”。顔曉晴從小到大都沒有吃過路邊小攤,小時候父母看管得嚴,大學雖然住宿舍,但家裡不斷給她送來各種食品,以至于大學畢業時她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胖子。畢業後在家住時每天醒來就可以看到準備好了的早餐,離家後的顔曉晴始終想要證明給自己可以過得好好的,于是她變得更加注意規律生活和健康飲食,自然遠離街邊小吃。然而此刻顔曉晴别無選擇,她迫切需要飽腹感來轉移自己自怨自艾的情緒。她不知道三輪車上那些像素不高的圖片裡的食品是什麼滋味,隻能随口點了份烤冷面。
這時一個聲音在身旁響起:“大姐,手抓餅和烤冷面各來一份。”顔曉晴順着聲音轉過臉去,看到趙言白站在身邊對她微微笑着。
顔曉晴昨晚在火車站見到趙言白時,第一印象就是這位趙主任雖然滿臉的疲憊,但妝容、言語和舉止仍然十分得體,禮節性地展現着對合作夥伴的尊重,讓經曆了無數正式會議的顔曉晴也挑不出毛病來。而現在眼前的趙言白完全沒有了昨晚那個職業女性的氣場,穿着一身運動裝的她沒有化妝,随手紮起的發辮看起來像是要去跑步鍛煉似的。顔曉晴注意到趙言白瘦削的臉龐膚色偏黑,體型雖瘦,但隐隐可見的肌肉線條讓顔曉晴實在不覺得眼前站着的是位副主任醫師,反而有點像健身房的健美教練。
“趙主任,”顔曉晴趕忙打招呼,“怎麼起這麼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