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她在傑諾瓦族群意識一日遊回來後，腦子裡便多出了一道極深極黑的裂縫。

醒來時，腦海中那些星子更加繁多，從零散鋪成為一片壯大的河流。

她往意識深淵中投向不經意的一撇，那些閃着熒光的斑點便像是得到關注的幼獸，呼吸着震顫着，渴望與她聚合。

窸窸窣窣的振翅聲響帶着歡愉的情緒鋪天蓋地，遮掩着黑暗中肉瘤分裂時粘稠水聲，這一切讓她無法忍受且厭惡。

即使睡了一年多，她依舊清晰的記得顔色詭異濃豔的肉塊紋理，宛若混亂油彩胡亂攪成一團，偏偏其中還蘊含着宇宙的斑駁與無限。

視覺慘烈的形象搭配着世間無垠奧秘，乍一看，還像是那麼回事。

說實話，傑諾瓦的真身令她感到有些作嘔，她實在不想變成這一灘玩意。

她無視腦子中煩人的家夥們，坐在早已備好的輪椅上，一雙細白皮膚稍有松弛的手遞過來毛毯，她愣了一下，伸手接過來。

佩勒倪。

這個名字曾經出現在實驗報告中，又出現在她過往記憶裡，今天才得以見到真人。

馬不停蹄運轉了一年的設備得以喘息，各項指示燈終于熄滅下去，精密電子的細微聲響也不再伴随着睡眠與針劑。

闊别一年的人們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倒是貓貓變化極大，從巴掌大小瘦弱的一隻，變成了身材豐雍且發腮的黑白大團子，趴在她腿上沉甸甸的，好在她現在知覺反應慢一拍，不然腿都麻了。

她低聲自言自語：“誰喂的，這麼肥……”

“我養的。”佩勒倪習慣性闡述，“科學投喂，高蛋白蔬菜纖維少量多餐，定期運動清洗，成貓的體重在正常範圍。”

“……養的好。”

安吉爾忙着審核任務報告就先告辭了，薩菲羅斯正同紮克斯整搬運那些與實驗室格格不入的擺件，沒一會滿滿當當的實驗室就隻剩下種類繁雜簡潔的實驗器材。

還少一位“老朋友”。

在他們全部離開的檔口，她開門見山的問身旁資曆頗深的研究學者：“傑内西斯是不是身體出現問題，才導緻他的失蹤？”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這個真相隻有科學部門的幾個高層知道，”佩勒倪叼着一根細煙，打着火，猛抽了一口，神情了然，“原來如此，你‘覺醒’了……”

“大概是吧，”她格外冷靜的點了點自己的腦袋瓜：“沒想一個族群聚集在一塊能這麼熱鬧，信息太雜亂了。”

“你這個問題涉及到腦科學，可就複雜了，”尼古丁令佩勒倪疲憊一年的腦神短暫活躍起來，“換個簡單的，關于傑内西斯，你想知道開始，過程還是結果？”

“結果。”

“根據我之前的實驗，傑内西斯的劣化最是顯著的，他可以無限複制自身，但沒辦法維持身體機能，照這麼下去，結果不好說。

前一陣子我取到了安吉爾的樣本，研究表明他的細胞過不了多久會主動吞噬其他細胞，從而相互結合，簡單來說他獲得了極強的拟态能力，不會輕易死亡，但……從基因角度來說也不算是個人類了。”

無需思索，她在瞬間就明白了佩勒倪想要說什麼。

“也就是說，他們終歸會踏上同一條道路。”

兩個驕傲的人，會叛變，逃避。

在□□的腐敗中，苦苦尋覓解脫自身詛咒的方法，又或者心境崩塌，毫無生的念頭決定赴死。

她問：“那薩菲羅斯呢？”

“基因特性決定了你不可被複制，薩菲羅斯和你一樣，世上獨一無二。”佩勒倪撩了下淩亂的頭發，微微擡起下巴吐個煙圈，“都是完美的造物。”

她不自覺皺起眉頭：“……這不算是個好消息。”

“小小年紀，老是皺什麼眉頭，這個習慣可不好。”佩勒倪微涼的指尖點了點她的眉心，“放輕松，我會将有關傑諾瓦計劃的所有資料拷貝給你，附帶我的聯系方式，如有任何問題都可以随時聯系我。”

她意外的眨了眨眼睛：“很高興你如此信任我。”

“不要浪費醫生的一片苦心。”佩勒倪将細煙按斷在玻璃皿中，轉身替行動遲緩僵硬的她将毛毯均勻鋪蓋：“你這種狀态得持續一周，這是我推斷最快的時間。”

然後，佩勒倪再次從寬大的口袋中翻出來一樣東西。

她看到了熟悉的銀色匣子，帶着熟悉的溫度，在她接過匣子的一瞬間，爆發出一陣吟鳴，像是久别重逢後的老友，急切的想要蹦出來。

“一年前，塔克斯趁亂順走了你的東西，雖然我研究不透這東西的原理，但我知道這對你來說至關重要。”佩勒倪聳聳肩，“我借着試驗的緣由争取了許久才争取到戒指，但是盒子他們怎麼都不會給我，我也隻能學他們現順了。”

“他們為什麼要收走這些？”

“戒指和匣子中有種神秘物質，有它們在你身體才能趨于穩定，就像個保護殼，沒了就隻能受那些未知存在的控制，比如說‘傑諾瓦’和‘星球’。”

這是一種足以與外界相互抗衡的力量，橙黃的火焰即使違背宇宙的法則也要護佑她。

不管是棄嬰也好怪物也罷，風師傅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着想。即使自己要去找尋“命運”，那個小小的紅色身影也會替自己準備好穩妥的傍身物件。

普通的生活是風師傅在謊言中給予她的最大限度的美好，讓她在那個世界度過了平淡且幸福的二十年。

這都是高高在上的法則從不在乎的，極為尋常的“愛”。

偏偏是這些愛，掀翻了他們定死的“一切”。

“多謝了。”她仰頭，對上佩勒倪的目光，“塔克斯就這麼放任你獨斷專行？”

“歐諾斯計劃。”佩勒倪彎下脊背少有的放縱自己席地而坐，懶散撐着頭往嘴裡塞了一顆奶糖，“塔克斯那些狡猾的狐狸将資料丢失的罪名扣在了我的頭上，他們就應該付出點代價，就當賠付我的精神損失費了。”

她歪了歪頭：“你把他們怎麼了？”

“博取信任後，下了點藥，沒什麼副作用，隻是讓他們睡個好覺，肌肉放松個十天半個月。”佩勒倪輕嗤了一聲，“不然今天不管薩菲羅斯還是紮克斯都不可能見到你。”

她沉思了許久：“……為什麼要幫我？”

“大概是做了個夢，夢裡預言了未來星球會如何毀滅，女神告訴我應該要去幫助塔克斯，來避免那些令人恐慌的未來。”佩勒倪側首望向她：“我沒輕易聽信，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斷，你大可以覺得我瘋了。”

她垂着眸子，身體裹在毛茸茸中久違的産生了一絲滿足的感覺：“或許那些真的發生過。”

“那個夢，我連續夢到已經數不清多少年了，”佩勒倪将目光落在一旁的金屬鐵盒上，那裡清晰地映出了她此時皺吧的面容：“從我小時候剛接觸到顯微鏡開始，到現在的垂垂老矣，我心底就隻有一個想法，我一定要完成我的研究。”

“但是很遺憾，你消失在這個世界了，後來我在數據演算中無數次看過你的成長曆程。”佩勒倪移開了目光，“采取不恰當的比喻，數字模型中的你像是一個電子寵物，行為反應以及選擇都充滿了生硬的編程，當時我就想我可能會死不瞑目。”

“然後，你回來了。”

“一輩子的夙願終止于你真正出現在我眼前，那個時候這些目的極強的想法全都沒了。”

佩勒倪的輕語混着貓貓輕緩的呼噜聲。

她摸着毛色烏黑發亮又順滑的貓貓：“那我是不是應該慶幸，你并不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科學狂人？”

佩勒倪很是坦誠：“說來也是怪，我這輩子都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再看到你出現在59層休息大廳的時候，腦子中竟然會産生類似于母親愛護嬰孩的感情移入。”

她微微睜大眸子，轉頭看向身旁幾乎要蜷縮成一團的女人，她褪去了年輕時的張揚與鮮妍，臉龐上的褶皺在時間的刻畫中，沉澱了祥和弧度。

“寶條觀察了你段時間，說什麼都要重啟‘歐諾斯計劃’，他邀請我共同參與，被我駁回，試驗什麼的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想你好好活着……”

佩勒倪的的嗓音悶悶的，她将整個頭埋在臂彎中，她看不到她的臉了，隻能察覺出逐漸平穩舒緩的呼吸。

“你不知道，你在1st考核中，多麼耀眼，多麼讓人感到自豪……”

佩勒倪依舊呢喃着什麼，含混的音節沒有成功脫離合住的唇齒，在這間她沒有離開一次的實驗室中，頭一次毫無顧慮的安穩睡着。

她從那些隻言片語中，好像窺見了佩勒倪的一生。

幼時的佩勒倪接受了來自過往的啟示，引領她踏上命運鋪好的道路，卻在臨門一腳的時候止住即将到達終點的步伐，摘掉了神羅“佩勒倪博士”的工牌，她扭頭重新找到了自己最初的來路。

實驗室靜悄悄的，她動作輕微的拿出摩挲在掌心許久的奶糖，輕輕擰開外皮，送入口中。

很甜，比她以往吃過的都甜。

當這顆糖吃完的時候，薩菲羅斯也重新返回了實驗室。

興緻高昂的紮克斯再見到熟睡後的佩勒倪自覺噤了聲，并且很有眼力見的對她拍了拍胸脯。

“時候也不早了，這裡交給我，你們先回去。”

這次她順暢的對紮克斯豎起了個大拇指。

淩晨的神羅大廈依舊是曾經的模樣，電梯緩緩上升，鋼絲繩摸摩擦過導向環的頓重聲響格外明顯。

她出神的看着玻璃壁腔外的金屬平台，冷鐵巨獸盤踞在這片土地，日益龐大，可見這一年中神羅開采生命之流甚多。

實在是慶幸，她想，還好自己腦袋裡面聽不見星球的哀嚎。

有一群蠢蠢欲動，奉她為首領的傑諾瓦就夠受的了。

“四十多年前，神羅科學部門想要找到永生的秘密。”她撥弄輪椅的扶手，未來一周她都要依靠這個玩意行走，“起草的‘歐諾斯計劃’有兩位主要負責人，一位是寶條，至于另一位……”

在這個世界，“歐諾斯計劃”并不重要，重要的另一個實驗項目。

而這個實驗項目，和薩菲羅斯無不息息相關。

“薩菲，”她放輕語調，“你聽過加斯特·蓋恩斯巴勒這個名字嗎？”

熟悉而陌生的名字隻在沉默中擱置了一小段時間，薩菲羅斯似乎在回憶中檢索那些模糊的記憶。

“在我很小的時候見過他，”他頓了頓，“加斯特博士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他後來去哪了？”

“加斯特博士并不贊同寶條的理念，沒多久就離開了神羅。”

她思付着：“這樣麼……”

估計已經沉眠在某塊土地之下了。

“神羅苦苦找尋古代種的聖地半個世紀，相較于約定之地這個怎麼都摸不着的‘理想’來說，現在的我就是一塊唾手可得的肥肉。”

薩菲羅斯沒說話，但是微蹙的眉頭暴露他此時的心境。

“盡管路法斯并未表明收攏我是為了什麼，”她謹慎摘選着措辭，“至少，我和他的大緻方向是一緻的。”

目前來看，首要的就是阻止世界再次毀滅。

空氣中有什麼東西在瞬間凝滞，薩菲羅斯在聽到某些字眼的時候一時沒控制住自己情緒，生硬的沉默伴随着外漏的隐約殺意，瞬間充滿電梯間。

她心中一驚，擡頭看向身側高大的身影，薩菲羅斯的面容融在晦暗中，隻有那雙碧色豎瞳熒惑詭異。

“薩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