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厭沒再管自己的副使,轉了回去。那原本吊在刑架上的人影摔在了地上,時不時抽搐一下,喉嚨中不斷發出痛苦的嗬嗬聲。聞厭扒開對方的眼皮看了一眼,又伸手去探對方脖頸間的動脈。
“樓主,這是……?”
聞厭哼了一聲:“趁我沒注意,自己服毒。不過又狠不下心,現在想死也死不了。”
渾濁渙散的瞳孔映着蹲在身前的少年,止不住地畏懼瑟縮着,而服下的劇毒藥效隻發揮了大半,比起眼前人那令人聞風喪膽的手段還要讓人痛苦,隻盼就此死去了才好。
接着咔擦一聲,聞厭手上一用力,幹脆利落地擰斷了對方的脖子。
他拍拍衣擺站起身,感歎道:“之前都扛下來了,一見我就不想活,那麼想不開做什麼?”
聞厭在角落裡的軟椅坐下,一手揉了揉太陽穴,才勉強壓下腦中翻攪起來的疼痛,轉向周則吩咐道:“他肯定在等什麼人來救他,順着這個往下去查。”
周則點頭應下,但看聞厭的眼神還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若有所思的模樣,不由問道:“樓主可是還有事情吩咐?”
“也不算。”聞厭道,“我隻是有些不解。”
周則低頭站在人身前專注地等着下文。
聞厭垂眸,拿手帕擦自己右手沾上的血,但血迹實在太多,總有一些留在手上。
聞厭覺得自己又想歎氣了,他往後一靠,問道:“明正,你跟了我差不多十年,你覺得我這副模樣看起來很可怕嗎?”
這個問題出乎周則的意料之外,他下意識地随之擡眼看向聞厭。
眼前人這張臉和可怕二字半點也沾不上邊,無論何時都是賞心悅目的,不會像部分魔修一樣被功法中的邪氣影響,日積月累下面相都變得有些猙獰。
讓人害怕的是有時會在這張臉上浮現的神情。
周則見聞厭殺過不少人——能在魔域中活下去都殺過人。但聞厭不同,他像是天生就缺乏對死亡的敬畏,手中濺上溫熱的鮮血時,那雙烏黑的眼眸會閃過微妙的光,嘴角彎出一個細微的弧度。
初時的周則隻覺得這樣的聞厭危險,但又獨特得讓人移不開眼,想了好久,才意識到那種神态叫做享受。
就如聞厭此時問出這個問題時,是發自内心的不解,好像不覺得擰斷一個人的脖子和吃飯睡覺有什麼不同。
被這種眼神注視着,周則有時甚至會覺得自己喜歡上的是一個毫無感情的怪物。
稍有不慎,便屍骨無存。
聞厭從自己副使那一瞬間的沉默中琢磨出潛藏的意思來了,點點頭,恍然道:“果然,怪不得一見我這樣就跑了……”
周則反應過來了,意識自己好像說錯了話,想要解釋,但他又一向不是能言善辯之人,最後隻能盡力剖白着自己的真心,單膝跪下道:“無論樓主是何模樣,屬下都願追随樓主。”
“為什麼?明正,你不會背叛我嗎?”聞厭起了好奇心,手肘撐在交疊的雙腿上,俯身湊近笑道,“本座何德何能,讓你如此死心塌地?”
“因為……”周則看着那遙不可及的人就距離自己不過一寸,有幾縷清苦的冷香鑽進鼻尖,引誘着他不斷靠近,最好能近到打破兩人間可以忽略不計的距離,徹底把眼前人擁入懷中。
他閉上了眼,宛如等待宣判的囚徒,開口:“因為屬下心悅樓主。”
聞厭的笑容一凝:“你說什麼?”
“因為屬下心悅……”
“啪!”
周則被打得整個人猛地偏向一側,差點就撲倒在地,帶着血的指印迅速浮上臉側。
果然……
周則低下頭,臉上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他不敢有其他動作,迎着聞厭的怒火迅速穩住身形。
“周明正,你真是好大的膽子。”聞厭冷冷道,“你知道我最讨厭别人打我主意。”
周則怎會不知喜歡上這人就像走上一條有去無回的不歸路。可哪怕是咬牙剖白自己心意的時候,他都不敢有任何的越界,多年來的上下屬關系已經牢牢框住了他,在聞厭生氣的時候隻會惶恐道:“屬下知罪,屬下萬死難辭其咎!”
聞厭此時卻不想搭理他了,往後靠回椅子上,煩躁地揉了揉眉心。死寂般的沉默中,周則擡頭悄悄看了聞厭一眼。
他明白,這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出現再對方面前了,首次放縱自己的目光仔細描摹過眼前人的眉眼。
從下往上看去,揚起的脖頸線條優美,下颌清晰流暢,微抿的薄唇滿是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淡薄與冷漠,鼻梁秀挺,還有鼻尖那顆小痣……
周則突然毫無來由地覺得這裡肯定被人溫柔地親吻過。
還有柔軟的唇瓣,纖長的脖頸,精巧的鎖骨……
腦中的畫面突然具象化,周則猛地意識到他見過對方這幅樣子,就在幾日前。
屬于對方的過往時光隻是在他面前展露了浮光掠影的一角,就讓他心跳如鼓,偏過頭不敢再看。
沉重的不甘與嫉妒幾乎要把周則壓垮,他終于無可奈何地承認,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撼動那個幽靈般纏繞了聞厭數十年的男人在對方心中的地位。
聞厭終于睜開了眼睛,迎着周則忐忑不安的目光,突然提起舊事:“我當上樓主的的頭一年,正道那群老東西為難我,你主動留下,我才得以脫身。第二年的年底,山海樓的宴席上,有人突然動手,你替我擋了一刀,養了兩個月才好……周明正,我不是什麼人都殺。”
周則聽懂對方的意思了,臉上表情有些難過又有些愧疚,最終低聲道:“樓中有一份差事需要前往極北之地,短則三五年,長則數十年,屬下願自請前往。”
聞厭默默看了低着頭的人一眼,揮揮手,準了。
周則看人起身要繞過自己往外走去,深呼吸了數次,鼓起勇氣叫住了聞厭:“樓主,屬下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說。”
“這麼多年來,樓主不肯接受其他人……”周則之前其實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不過那時才起了個頭,就激起對方極其劇烈的抵觸,他咬咬牙,手指緊攥成拳,心一橫,問出了那個困擾自己近十年的問題,“是因為賀峋嗎?”
聞厭條件反射地想要發火,但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并不抵觸。他放任自己在随之勾起的複雜情緒中沉靜了片刻,開口道:“我不知道。”
但或許聞厭自己都不知道,他此時的神情其實已經足以說明一切。周則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眼睜睜地看着聞厭走遠,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去了一趟地牢就引出來那麼多事,聞厭本以為不會有更倒黴的事情發生了。
直到他醒來,再次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熟悉不已的吻痕和指印,宛如那人放肆又張揚的所有權宣誓方式。
任人魚肉的憋悶再次湧上心頭,聞厭忿忿地一把掀了桌子,有刺眼的靈流在身旁炸開,一如主人糟糕至極的心緒。
等等……
聞厭突然發現有什麼不對,又甩袖打出一記,然後愕然發現,他體内流淌了數十年的陰冷魔氣突然變成了至純至淨的靈力。
而他對此還并不陌生。
因為這就和輪椅上的那人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