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華的熱情難免讓年輕人有些不适，孩子本就怕生，還不習慣陌生長輩的這種熱情。

“信榮呢？他帶你們來的哦？他是不是去停車了還沒過來啊？”

“不，我們坐地鐵過來的。信榮他……不在了，十二年前一場車禍。”

明明是十多年前的事，但因為沒有互通有無，對對方身上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未免感到震驚的美華，一下子也變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媽，我領導來了。你先帶……媽媽們入座吧，3号桌。”

直到新郎打破了沉默，美華才回過神來，趕緊要送他們進婚宴廳。可畢竟做了這麼多年生意朋友不少，又有人來和她招呼。金阿婆拒絕了她的好意，說自己會找位置，帶着囡囡進了宴廳。

婚禮辦得很豪華，菜色自然也豐富。相比舞台上不認識的新人，囡囡自然對高檔酒店的菜肴更感興趣，不過這麼多菜裡，她對那道鮑魚雞蛋羹印象最深刻。畢竟昨天奶奶剛和她說了爸爸最愛吃水蒸蛋。不過這鮮嫩濃厚的高檔雞蛋羹和昨天的水蒸蛋口味自然差異不少。

可奶奶卻沒怎麼吃，就算舞台上開始了遊戲，她還是盯着在各桌間敬酒的新人看。那是因為那新郎太像爸爸了吧，能如此懷念爸爸的機會也隻有這一次，囡囡那時這麼以為着，不敢打斷奶奶的美夢。

直到諾大的廳堂裡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奶奶才站起了身來。她像其他賓客一樣上前向美華道别，但那時已經是最後一個外人了，累了一天的美華臉上滿是疲憊的神色。

“榮軍呢？都沒見到他，我也和他打聲招呼。”

“不是沒見到，是他已經不在了。去年人就不大好住院了，今天結婚也是那時候選的日子。那病打了幾支進口針後還稍稍好了一些，不過沒多久住的醫院裡爆發了新冠，他也不幸染上了，沒多久就走了。”

真的過得太久了，經曆了酸甜苦辣的人，也不是隻有自己。她忍不住伸出手把姐妹的手緊緊地拽在自己手心裡。

“也沒什麼啦，那老頭子也該到歲數了。而且還好他不在，你也知道那老頭子年輕時候開始就什麼都隻顧自己的，聽不進别人的話，稍微一點就生氣發火。我和信根也是整天跟他吵吵吵啦。他要是今天在這兒，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肯定會把孩子的婚禮搞得亂七八糟的。他不在也好，我現在活得老清淨了。”

知道自己的話在老姐妹的耳朵裡成了逞強，她說到一半停住了。用另一隻手拍了拍姐妹抓住自己的那隻手。

“不好意思，今天太忙了。改天來我們家坐坐，我們兩個好好聊聊。都這麼多年了，我真有好多話想跟你說的。”她強裝着笑容說，“信根呢？我讓信根叫他朋友送你們回去哦。”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那裡還是坐地鐵方便，開車太遠還堵車。”

兩個人客氣了一番，但因為信根去送客人了還沒回來，于是作罷。金阿婆也不再等，堅持先帶着囡囡離開了大酒店。

深夜的地鐵列車上乘客并不多，到了後半段臨近終點站的時候就更顯得空蕩了。金阿婆小心地看了看四周，這才敢拿出手機來偷偷看剛剛在婚禮上的照片，動作像是在口袋裡藏了什麼寶貝似的。囡囡剛剛幫忙拍了她和新人一家的合照，她做夢也沒想過這輩子還能留下這樣的照片。

囡囡看着這樣的奶奶怕她又哭了，趕緊安慰她說反正現在重新相認了，以後多走動就是了。如果奶奶想爸爸了，以後也可以去那叔叔家看看叔叔。

金阿婆連連點頭，但走到家附近的巷子裡聽到孫女還在安慰自己，她終于忍不住開了口：“其實……剛剛那個結婚的叔叔。是奶奶的兒子，是你的親叔叔。”

這話在孫女的腦袋裡想都沒有想到過，更别說意料不意料了的。

看到孫女驚訝的表情，她反而是輕松地笑了笑說：“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我們那個年代計劃生育很嚴格，如果生兩個别說被罰得傾家蕩産了，連工作都不可能會有，像我們這種城市裡生活的更不用說拿來自耕的田地了。那個時代就算是上海灘也還沒有多少私營企業，沒有工作沒有積蓄也沒有田地意味着沒法生存。可畢竟是我的骨肉，我又舍不得打。

那個時候人瘦，營養也沒那麼好，孩子在肚子裡都以為是我發胖了，計生主任也沒找我麻煩。可也因為這樣一拖再拖，越是拖就越是舍不得把孩子打掉，最後到了沒法掩飾也沒法打掉的程度。眼看着在廠裡瞞不下去，我們不得不找借口逃去了鄉下。剛剛那個美華奶奶比我早了一年下鄉，插隊的時候被村長兒子欺負懷孕過。那時候醫學不發達，流産的時候刮宮刮得不專業導緻疾病讓她失去了生育能力。我們兩家一合計，就在鄉下生下了孩子，然後她代替我成為了孩子的母親。多虧了那時沒有電腦，不用一一核對，孩子成功上了戶口，秘密也成為了秘密，哪怕是後來這些不用再成為秘密了。”

囡囡雖然不小了，但畢竟還是個孩子，對這種事自然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受，呆呆地望着奶奶，許久沒有開口。

“那……那叔叔……知道嗎？”

“知道，之前的電話裡說美華奶奶在他出國留學前就跟他說了這件事。後來雖然很長一段時間還有計劃生育，但畢竟社會發展了，也不需要再守着這個秘密了。我也沒有刻意想把這個當作秘密，隻是沒找到機會對你們說，也沒必要和你們說，我還有一個兒子。”

“那他為什麼都知道這件事還不來找奶奶？”

“找不到吧，不過也沒有找的必要。我以前也會想很多，但現在我想明白了。那孩子不是奶奶的孩子，就是你美華奶奶的孩子。叔叔生出來到現在，我一口奶也沒有喂他，一把尿也沒給他把過。和血液比起來，有養育的恩情才是真正的父母吧？我想那孩子也是這麼想的。我也是釋懷了才敢去參加今天的婚禮，隻是沒想到還是有些小小的尴尬。”

“奶奶…… 你以後還會去看那個叔叔嗎？”

“不會刻意去看，也不會刻意去回避。我想那才是我們以後最好的相處的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