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江南已是草木搖落,風入輕寒,哪怕是晴朗的午間也沁着絲絲涼意。此時蓮州的街道上秋風陣起,引得黃葉輕舞飛揚。
謝府的女管事劉宛在玉春樓盤完賬,牽着裹得嚴實的小小姐走了出來。
——蓮州謝氏行商坐賈,不光謝老爺擅經營,據傳謝夫人也是經商好手,身下帶的管事娘子也不囿于後宅,在外責管着謝家的大半鋪面。
究竟謝家有多富裕呢?瞧小小姐的妝扮便能窺得一二。
劉宛手中,身量不過半人高的小姑娘戴着幕籬,縮在金銀線繡的皮毛小氅中,從頭至腳隻露出一截烏黑發亮、簪滿金琺琅攢紅寶石的丸髻。風一吹,小小姐的小臉兒露出一小團,水嫩得發光。
也是,出身在這樣的巨賈之家,謝小小姐簡直是個浸在蜜裡的糖球。
謝家的夥計都喜歡她。寶窗朱闌的玉春樓,三層飛檐下,眉眼抹着俏色的女倌倚在闌幹處,迎着不那麼暖和的日光向小小姐和劉宛揮手作别。
劉宛回過頭,招招手讓她們回去,低下頭對牽着的小姑娘道:“小姐,因玉春樓是夫人親自掌櫃,今日我隻是查了明帳。若是要查謝家其它旁系鋪子,這背後賬本上走水串皮、陰陽賬、翻牆頭等事多如牛毛,底下的人做錯事,倒黴的卻是主家。”
謝辛辛應了聲記住了,薄薄的幕簾下眉頭緊鎖。
“怎麼了?”劉宛失笑,“小姐,還想着今晨和老爺拌嘴的事呢?”
拌嘴?是了,這麼一聽,謝辛辛才想起來,她這次是和爹爹吵了架才出門的。
她雖是蓮州富商謝家的大小姐,打小就願意做生意。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骨子裡流着的不是血,是銅錢吊子和金銀錠。可古闆的老爹卻不願她繼承家業,說什麼士農工商,商在最末,一心要把她嫁去王公之家。
蓮州是宣王的封地,若在宣王府當個世子妃一類,那就再好不過了。
為了這事,謝辛辛今日又和爹爹吵了半個時辰。謝夫人不勝其煩,指了劉宛這位得力的管事,稱,“她要學看賬就讓她學,哪裡就耽誤嫁人了?”
謝老爺最怕夫人不耐煩,這才松了口。于是謝辛辛也得以跟出門,來這玉春樓跟着劉宛學看賬。
能多了解一分自家酒樓的運作,也算是如了自己的願吧。可不知為何,她此刻總覺着六神不安,心上沉甸甸的,仿佛這個場景已經曆多次。
忽看到西北方天空被染成了灰紅,滾滾的濃煙直沖雲霄。謝辛辛渾身一震,胸中便立刻揪心地疼起來,腦中忽然過了一個念頭:果然如此,果然又是如此。
“宛姐姐,快,快回家!”
“快啊!”
“走水了!”
“走水了——!”
起煙的方向傳來尖叫與嘶喊。
劉宛牽着謝辛辛的手倏地一緊。她呆愣地看着那處濃煙的方向恍若不聞,張口幾次,忽然反應過來,拉着謝辛辛匆忙趕起路,口中喃喃念叨:
“小姐放心,不會的,怎麼可能是謝家呢。”
劉宛的腳步很快,到最後她幹脆抱起謝辛辛,快步小跑起來,直待熱浪襲卷到面前,那漫天黑煙中,傾倒在地上已成焦黑的謝府牌匾映入眼簾。
塗着紅蠟的謝府大門歪頹地倒在地上,露出在熱氣裡變了形的謝府内貌。蓮州商賈大家原本幽然雅緻的門庭,此時化作冒着火星的灰燼,時而劈啪作響。
劉宛止不住地顫抖,慌忙轉身,想将懷中孩子的視線調轉開去,卻發現謝辛辛早已揭開了幕籬,睜大了眼睛。
……
“幹了!”
玉春樓大堂,食客們舉杯的高呼驚醒了她。
謝辛辛睜開眼,發覺自己坐在櫃台前打了盹。
又夢見了三年前。
食客們的醉酒言歡裡,謝辛辛撫上胸口,靜靜感受着夢中帶出的沉重的懊恨。
那不止是夢,而是真切的記憶。三年來,自謝府連同府中人口都被一把詭異的大火燒盡後,這種懊恨就如一根木刺深紮在她心中。
若當年自己乖乖留在府中,是否有機會阻止這場災難?
官衙無為,謝家一日滅門的詭案在官府的懸案冊中如一筆不經意的墨點,三年無人深究。可無數次地在夢中重曆那一日,令她堅定着隐忍複仇的決心。
哪怕不知這大火的幕後指使是誰,便是憑這個決心,她也得以守着這玉春樓,默默尋找那不知哪一日會露出的草蛇灰線。
“謝小掌櫃,再來一壇子好酒!”
有客人興至而歌,舉着杯向她要酒,她也便挂上笑,朗聲回應,“好酒有啊,客官先給銀子吧。”
客人笑她計較,“咱也是宣王府上的常客了,沖着趙世子的情面,也不該連個酒錢都不給賒呐。”
謝辛辛呸了一聲,“您說跟世子殿下有情面,世子他認麼?”說着,仍是笑嘻嘻地攤開手掌。沉甸甸的銀子墜到手心裡,這才回身讓小二看酒。自己慢慢地在櫃台前面坐下來,在慘黃的秋色裡寂寥着。
窗外的日色托着秋葉,在玉春樓雕着松竹梅的窗格外慢悠悠地走。她擡頭迎着窗外,一時晃了眼,目光虛虛地落在對街的茶樓飯肆上。
玉春樓的地段極好,周圍的茶飯鋪子均是熱鬧。隻是她眼前是這樣太平日子,面上是滿月般的笑容,心中卻是積寒不化的悔恨。
正要起身,門口卻走進兩個穿着藍青吏服的捕快,提着腰刀直朝她走來。謝辛辛反應過來,極快往前迎了出去,把那二人攔在門口不能往裡再走。
“兩位大人威武得很,”謝辛辛福了身子,話中卻綿裡藏針似地,“隻是我玉春樓客人都有些身份,驚吓了他們,我怕大人為我做不了主。”
這三年她沒少求着衙門重查謝家一案,隻是衙門人人推三阻四,搪塞過去,因而她對官衙中人全無好感。
那高個子的冷笑道:“有甚可驚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這又是怎麼個說法?”謝辛辛笑彎了眼,“大人英明神武,為何以鬼自比啊?噢,莫非蓮州衙門這屍位素餐的風氣盛行,如今陰氣森森?”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