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中秋就是九月初一了,父親無辜遇難,母親一病不起,劉關成了家中支柱,沒日沒夜地在農田裡收粳稻。
劉啟就在這時候起了自己的心思。
劉啟剛要說下去,鄭瑾瑜插話道:
“九月初一怎麼了?”。
劉啟被他問得一愣。
劉關譏嘲道:“到底是公子哥兒呢,我們窮人眼裡天大的日子,在你們看來也就是眼睛一睜一閉的事。”
劉啟便解釋:“九月初一後,就要來人收田賦。今年這個形況,大哥就是收完地裡的稻子,賣得應繳的數目,十月之後又要糧租……家中既要給爹發喪、又要給娘治病。再不想想法子,一家人都得挨餓。”
“所以你們就想到,在船上冒充水鬼行竊?”
劉啟垂頭道:“不是。”
劉關呸了一聲,罵道:“這小子,差點把自己賣了。”
吃飯要錢,買藥也要錢。日子本就緊巴巴的,若再繳上七十餘貫的田租,家裡便徹底揭不開鍋了。
而像劉啟這樣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丁,能賣上十貫。
人販子的價格,謝辛辛是知道的。因謝家遭逢不測,她自己用人時,對沒了雙親的夥計總格外照顧。
久而久之,黑市販子不知從哪兒聽說了玉春樓有個喜歡收留孤兒的謝掌櫃,便總有人販子帶着無父無母的孩子來找她。女子五貫錢,男子十貫錢,偶有急着賣身葬父母的,價錢還能更低。
劉啟就找了個這樣的販子,把自己賣了。他自己不要錢,但請人販子将錢送回劉家去。
直到跟着人販子上了船,劉啟還在問他賣身的錢什麼時候能送到家。
說到此處,劉啟緊咬牙關,重重錘了下地闆。
鄧船工苦笑,接着話道:“他們上的便是我的船。”
據他所說,人販子本要打邺州順着苕溪北上,将劉啟賣到鶴州去。
“幹這買賣的,哪有善茬?那黑心肝的,一開始就沒想給他錢!等我聽到劉啟這小子和那人吵起來的聲音,過去一看,劉啟已經被那幾個販子打得昏在地上,一點兒聲都沒了。”
劉啟狠狠道:“要不是他們人多,我差點就咬掉他耳朵了!”
“還不是被打成那樣。”劉關啐道,“要不是鄧大哥給你救回來……”
“大哥,我知道。”劉啟點頭,哽咽了,“多虧了鄧大哥救了我的命,給我治傷,還收留我在船上幹活。所以這事都怪我,合該我一個人進去坐牢的。”
他向陸清和道,“大人,鄧大哥是好人。阿娘聽說我被打成那樣,急得一下子發了病。這時間苕江上正好鬧鬼,為了給阿娘買藥,是我一時昏了頭,才想出了冒充水鬼偷東西的法子。鄧大哥和我哥都是被我拉入夥的。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劉關聽得又爆了粗口,嚷嚷道:“你是個……的一人做事!要坐牢咱們一起坐!”
劉啟流着淚,隻對着劉關搖頭,口中念着:“我一人去牢裡,家裡正好少一張吃飯的嘴。”
劉關看着他,也落淚了,眼淚鼻涕都橫在臉上,嘴裡叫罵:
“天殺的,什麼世道,好好的人,一輩子沒犯過事,去打個礦就沒了。好好的家,一下子死的死了,病的病了,剩下的都去坐牢,哈哈……哈哈哈!”
船上的人都默然無言,唯有劉關若瘋魔了一般,半跪着,仰面向天發出癫狂的笑聲。
謝辛辛心中駭然。
邺州礦脈出事,在郭知州口中,是尋人替子翻案的一段引子。在宣王世子的信裡,是要謝辛辛協助陸清和的一樁急事。而落在劉關劉啟頭上,卻如狂風驟浪,将一個平凡的家庭摧毀了。
她再次想起了胡捕快的夫人。胡夫人隻是想要賣點醬菜貼補家用,卻因宣王府管事的一時興起,再也沒有了平靜的生活。
劉關劉啟和他們的父母何嘗不是隻想好好生活?一場礦難卻成為了壓倒劉家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她知曉,這礦難的真相且還迷霧重重,關乎宣王府,關乎郭知州,也許還關乎北瑛王。
好像尋常人家想要順遂一生是那麼難。上面的一個念頭,就能引傾天巨浪,排山倒海而來。
這個想法像一隻手将她的胃狠狠揪緊,她忽然一陣翻江倒海,沖到欄杆處對着船外嘔吐起來。
謝府的牌匾在火中燒成焦黑的景象忽然又在她眼前浮現。
謝家那場火,難道也是類似麼?
她不知道自己吐了多久,直到一隻熟悉的手拍了拍她。她強撐着擡頭——
是陸清和遞來一粒剝好的橘子。
……
劉關又哭又鬧的,把本已睡下的船工驚醒了不少。一船人将漁網灑進江裡,再讓畫舫在這片區域反複遊了幾個來回,撈起數隻木桶。直到鄭瑾瑜點清了行李數目,說“一個不少”,陸清和才下令讓船繼續往邺州走。
這一折騰就多耽擱了幾日。原本經此一事,船上的氣氛就有些壓抑。鄭瑾瑜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遭竊一事,更是終日神色郁郁,連謝辛辛笑他是“打了蔫的兔子”,他也隻是氣鼓鼓地不作聲。
這段時間姓鄧的船工和劉家兄弟就關在貨艙,由阿鳳給飯食。第一天還能聽到劉關吵嚷幾句,幾日下來也漸漸安靜了。衆人隐隐有了共識:一到邺州,陸清和就要提這三人去衙門處置。
臨到邺州前一晚,陸清和疰船,在房中閉目養神。謝辛辛百無聊賴地吹着江風,手裡捏着幾片橘皮。
那時她是因一時氣血上湧導緻的嘔吐,陸清和卻以為她也疰船,現拿新鮮的橘子剝給她。
後來她把橘子吃了,橘皮卻留着。兩日過去,橘皮失了水分,變得幹幹癟癟的,一捏便有在小廚房掰豆莢似的脆響。陸清和閉門不出的時候,謝辛辛就靠這個打發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