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變幻,浮雲急速聚攏在一起,把日光都遮掩去大半。雲朵把正好投在陸清和臉上的一抹殘陽擦拭而去。
陸清和默然放下羹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好像連同這瓷白的碗一起,也把胸中的什麼負擔放下了。隔着一張小石桌的距離,就這麼垂手看着她。
“看穿了,又如何?”陸清和問。
謝辛辛挑起眉毛,眼裡映出光來,“我可以不配合。”
她哪裡來的底氣,還威脅起人來了?陸清和有些困惑,但他也知道,這謝小掌櫃行事确實是不尋常的。
他眼中是她,心中卻是風雪交加的十常山頂,山間的草樹和她的樣貌疊在一起,陸清和忽然覺得她就是十常山上的風,在自己攀山的路上呼來嘯去,喧鬧添擾。
他認真道:“我不能讓你不配合。”
謝辛辛哦了一聲,帶着故意的詢問。
陸清和道:“你說得對,此案,我懷疑與宣王府有關。不,即使無關,北瑛王府也會想辦法使它有關。因此此案極有可能牽涉前朝風向,若做成此事……”
若此案獲破,天子面前,他也有了姓名。
在朝堂上,他和王爺與兄長,或将平起平坐。
但他忽然想到,謝辛辛還不知道他隻是個豢養在王府中無名無權的庶子,便把後半句話吞回了肚子裡。
謝辛辛不知這些,隻道:“既如此,我手上便多一項和你交易的籌碼。”
“你若答應保住我的玉春樓,護住劉宛和我玉春樓中的夥計,我可以繼續陪你演這出戲。”
“若你不應,我就把你的計謀書信一封,傳到宣王世子那去。”
她是這麼盤算的,不知為何說出來又有些顫抖。她看見陸清和的眼中結起冬天時候蓮塘水面的霜花,一層一層的,看不清哪一層情緒在最上面,但底下總有暗湧。
“你這套辦法,不就是打一個‘他不知你知,你知他不知麼’?”她昂着下巴繼續道,“一旦宣王府那邊明白了你的意思,接下來可就舉步維艱了。”
陸清和默然了片刻,出聲道:“看似是我北瑛王府的反間計,實則是你謝辛辛主動作出的選擇。”
謝辛辛恍然,原來這麼些話用這幾個字便能說完。
陸清和坐得端正,擡起眼睫凝望着她。
茶褐色的眸色裡,像有一簇青藍的火,和在玉春樓見到那一次有些像,但又不太一樣。
他神色靜穆,吐出的話卻肅殺:“若我直接殺了你呢?”
話音淡淡,卻驚了才抱着湯圓走出廚房的阿鳳。他一時不知道将湯碗放在哪裡,手上反應卻比腦袋快,單手拖着碗,脫出一隻手來按住腰間的匕首不動。
謝辛辛瞥了阿鳳處,起身慢慢轉看向天上的烏雲:
“若你殺了我,你以為,宣王府會如何理解我的死訊?”
她若死在邺州,死在陸清和的身邊,明擺着就是告訴宣王世子,宣王府被察覺了。
給趙世子遞信,或是死在這裡,對陸清和而言都是壞結果。
而讓她活着,卻是雙赢。
這句反問雖有道理,也可聽出她成竹在胸之意。可陸清和偏偏被她這樣漫不經心的态度給激惱了。
這算什麼?為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賭命?
“你以為我不敢?!”
字字如冰,敲打在泛涼的石頭磚上。
謝辛辛不敢回頭看他。
她确實在賭,賭的不是這一計,而是在賭,賭陸清和能聽明白她的邏輯,且還是一個不會因她在人後暗自謀劃這些,而被激怒的,一個冷靜端方的人。
與其說是對峙,不若說是她用青竹般甯折不彎的脊背,無聲對抗着陸清和冰刀一般的目光。
阿鳳見陸清和緊緊握着手指,眉間蹙起一道山谷般的溝壑。他猶豫了一會兒,抽出了刀刃,試探性地往謝辛辛那兒去了。
阿鳳自然不知在自己去廚房時二人都說了什麼,怎麼忽然就這樣劍拔弩張起來。因此也不敢真的将刀尖對着謝掌櫃的身子。隻好一手拖碗,一手握刀,步步躊躇,倒像紅孩兒托着他爹的寶塔。
陸清和看見阿鳳這樣子,又看了看他手上那一碗桂花色的湯圓,提起的怒氣忽然就一松。
歎了一聲,搖手讓他退下。
聽到這一聲歎,謝辛辛才轉過來,心有餘悸地笑:“我就知道。”
她就知道陸清和是一個講道理的。
這聲歎氣她聽起來很熟悉,每次纏陸清和纏得狠了,他都是這麼無奈一歎。
他又氣又笑:“你又知道什麼?”
謝辛辛過來牽住他的袖子搖,習慣性地胡謅:“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死嘛。”
“又說胡話。”他面色冷硬,重新埋下頭來探究眼前這一碗嫩黃馨香。
謝辛辛仍問:“那你就是答應了?”
說了半天,湯圓都有些冷了。謝辛辛伸手将陸清和面前的碗奪了下來,沖他攤開自己的兩隻手掌。
陸清和看着向上的兩隻白手心,凝眉道:“怎麼?”
“我早就想說了,我們兩個之間既有交易,你總得給我個契書什麼的吧?”她彎着眼兒,将手心送到他面前,“我問你要的承諾,無論是去雲京結婚,還是替我守好玉春樓,那都是遠在天邊的事,你要是反悔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