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以璟緊鎖眉頭,先前常無悲用業火害人時他尚在夢中,方才經過正門,才發現竟是如此慘狀,本就不願濫殺無辜的他不由得抗拒起來。
他雙手作揖,向丹霞勸道:“長老,這些人不見得全部與妖人有勾結,若不分青紅皂白就将他們殺死,豈不是有違道心嗎?”
于衆人前抗命,無疑是讓丹霞這個新上任的“門主”威嚴盡失。
丹霞怒目一瞪,先是蓮台山的藥曦非要救活那些烤焦的死屍,又來一個不聽話的同門後輩程以璟,若是江宗華下令,定不會有人來唱反調。
他一甩袖,下令道:“爾等還不速速将妖人拿下!”
衆人得令,一同殺去。葉闖以劍為支,長呼一口濁氣,咬牙站起,她劍指前方,不動聲色地将四十八百姓護在身後。
她對程以璟有些印象,知道這人脾氣古怪,但心眼不壞,若她命喪于此,或許他也能護住這些百姓。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不誤傷這些百姓,若他們被仙門發現,要如何與他們劃清界限。
葉闖忍住反噬之痛,與仙門厮殺數百回合。每一次被打退,她就再度沖向前,刀光劍影如碎瓊亂玉,她于眼花缭亂的劍虹之中翩飛,不知疲憊地揮斬着長劍。她身上的傷口愈來愈多,動作也越來越遲鈍。
胸口處血流不止,手掌、胳膊、肋側傷痕縱橫,她躬身握劍,身形定在原地。此刻,她仿佛置身于血海之中,無數血手自海中探出,怒号着拉扯着她的身體,面前湧來滾滾的黑霧,裹挾着未知的恐懼,她想要揮劍,想要再邁開一步,身體卻如此沉重,疲憊得無法打出一招一式。
利刃如飛花碎雨,如此躲閃不及,葉闖遲鈍地砍着啞聲的疾雷,無力而諷刺。
最後,她撐劍跪地,垂下頭去,沒了再上前的力氣。
遍體鱗傷,千瘡百孔,痛。
可她應該堅強一些,再強大一些,更無畏一些。
以前的自己是怎麼做到臨危不懼的?她艱難地想着,痛苦猶如毒液,淬入她的每一根神經,死亡在她耳畔低吟,面前是成千上萬座難以翻越的高山。
那時的她無懼受傷,無畏死亡,流血如何,受死又如何?她有一身氣力,有着絕世武功,她不信自己會甘拜下風,不信自己會一敗塗地,她永遠從容,永遠幹脆利索,永遠一往無前。
而今卻不行了。
她已不再是正義的一方,她隻是在為自己的性命而垂死掙紮。
無數法器穿透了她的身體,而她卻不為所動。
幹脆死在這裡吧。
一個人苟延殘喘地活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在逃命,注定無法光明正大地做人,這樣的日子即便有千數個,也毫無意義。
死在這裡,跟爹爹,跟八怪,跟九品堂一起,也算死得其所。
醉千秋應聲落地,她仰頭看天,此時黑雲遮月,将天裂展示于世人面前,天光傾瀉而下,映照于她的肩上,如同多年前的那個武靈台,名不見經傳的少女揮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劍。
百劍蓄勢待發,陣法、符箓一同降下,數道靈虹連成一片,竟比天光還烈。
她釋然一笑,遺言尚在喉中,突然,她感到肩膀一重,緊接着,越來越多的手掌貼在她的身上,那些溫度透過她的皮膚沁入心扉,如甘泉一般撫慰了身處沙漠深處的她。
一切都靜了下來,痛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靜默而堅定的力量。清風徐來,攜着她的思緒回到從前,回到那個她不曾有過記憶的從前。
那時她尚在襁褓之中,周圍圍着八怪。
蘇堯紅笑着揮揮手,“你好啊,小堂主,歡迎來到這個世界。”
“這有什麼好歡迎的?”蘇堯均白眼一翻,小聲嘀咕着,“保不齊哪天就被……”
葛禦齊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拳,“無論如何,我葛禦齊一定會保這小姑娘一生平安!”
李曳星把張世亮拽過來,擺擺手道:“哎呀哎呀,重來一遍。”
蘇堯紅握住雙手撐膝,對小葉闖笑道:“那我重說一遍。”
再一瞬,往事沙化,仙門道法不斷襲來,而她站定,單手揮劍,寂靜了許久的脊印此刻映出靈光,結界之外的八妖受其所喚,一瞬暴動起來。自她身後,天雷萬象,映照大地。
葉闖緊握長劍,斬出數道淩厲的劍風,劍勢如驟雨一般,将仙門打得難以招架。她噙住眼淚,與仙門厮殺着,此刻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你好啊,小堂主,歡迎來到這人世間,無論你以什麼身份活着,我們都希望你健康安樂。我們會做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從不是一個人,你有我們。】
她的身後站着他們的魂魄,她所向披靡。
她左手指天,手腕處的脊印展示于衆人面前,此一瞬間,飂風震出,将仙門衆人逼得步步後退。天劈玄雷,赤月勝血,八妖狂吼,亂雨斜飛,三外結界轟然崩塌,妖祖之力自天裂之中落下,徐徐灌入脊印之中。
丹霞不可置信地後退半步,“這、這是……妖尊降世之相!她居然……她居然是妖尊!”
百姓為眼前之景所震撼,紛紛伏倒在地,仙門百家也拿出了必殺之技。
衆人雙手合十,一同向天,每人身上都抽出一道真氣,數萬團真氣彙聚成金光符箓,符箓相纏,凝成一座高台,高台之後立着數以千計的靈位,正是供奉飛升之仙的萬仙台。香火氤氲,衆仙祭靈自靈碑後顯現,帶着更高境界的威壓,藐視腳下生靈。
葉闖單腳一踏,主動迎上,自醉千秋劍尖凝出一團雷火,與仙門相抗。八妖與兀梼之力在她體内沸騰,滔天的靈力外化成沖天的飓風,掀起驚濤駭浪,地覆天翻。
兩股世間最為強大的力量相對,令天地為之憾色。紅月煞血,黑雲壓城,天裂降下零零星星的靈光,于浩然之中洋洋灑灑,似萬物騰升之景,又如詭谲之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