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尺夜不孝。”他在父母面前跪地三叩。
長公主與樂安侯對視了一眼,心情一個賽一個的複雜,不止是為兒子跟弑殺皇子這種禍事扯上關系,還為了躺在侯府裡昏迷不醒的那個男人,夫妻二人的心髒都快承受不住了。
樂安侯問:“陛下可說了什麼?”
喻尺夜:“要我以後收斂脾氣。”
長公主捂着心口,接着問:“那個練清竹,他是怎麼回事?”
喻尺夜:“他是無辜的,起因是……”
長公主打斷他:“我是問你跟他怎麼回事?”
喻尺夜:“我喜歡他,不,我愛他。”
廳中氣氛凝滞,一時落針可聞。
良久,長蘅長公主哀切道:“我這輩子怎麼總要見着這類荒唐事?難道我們南宮家的血一定要曆經這種孽緣嗎?”
喻尺夜低着頭:“對不起。”
長公主将他扶起來,問道:“夜兒,你就不能喜歡别人嗎?帝都裡那麼多好女孩,唐家的小姐跟你一起長大的……”
喻尺夜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心裡愧疚萬分,但仍是堅定道:“我隻要他。”
長公主沉沉歎了一口氣,她見過一對不為世俗所容的愛人是如何癡纏刻骨、難舍難分的,旁人怎麼拆都拆不開,親友的“我為你們好”隻是徒添他們的苦難,所以盡管心裡不舒坦,她也撐不出強硬的姿态去做些什麼。
“罷了,你去看看他吧。”
“謝謝娘。”喻尺夜話音剛落,眼淚就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樂安侯過來拍了拍兒子的後背。
夫妻兩個其實都不太好受,但是對于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孩子的安危性命,他們都能支持孩子去上戰場了,還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世子,屬下剛去看過,老大夫安然無恙。”侯府侍衛一看到喻尺夜回來便立馬過來上報。
喻尺夜擔心那日他們走了之後太子的人難為那家醫館的老大夫,便讓府中的侍衛去看了看。
“辛苦了。”
喻尺夜回到自己院子,弄來溫水給練清竹擦身換藥,要避開傷口不容易,因為傷口太多了,他隻能非常小心。
又給練清竹換上幹淨的寝衣,把窗戶打開,秋日午後的風溫和輕柔,有着令人舒适的溫度,想來練清竹也會喜歡。
他還喜歡什麼呢?
喻尺夜吻了一下練清竹的唇,帶着十二分的專注與溫柔。
枕頭邊放着那支短笛,笛身上雕刻的竹子栩栩如生,花江園那天這人明明已是傷痕累累,卻護着笛子沒有讓它有一絲損毀。
喻尺夜拿起來,他聽得懂練清竹的琴聲和笛聲,自己卻不精,不過要吹出夜吟竹聲應該也不難,這是他們相愛纏.綿的曲樂,每一段旋律都镌刻着柔情,回憶時心頭會軟的一塌糊塗,權争利鬥、陰謀暗流在這種柔情面前煙消雲散,國恨家仇、戰争悲離似乎也相距很遠,他們在一起時,無論處于什麼樣的境況,心裡都應該有這樣的平靜安然。
他勉強吹完一曲,不太好聽,如果是練清竹清醒時,他是不好意思獻醜的。
吹完曲子,他又握住練清竹的手輕輕揉.捏着,這是他的習慣,也是可以給彈琴的手放松的一種方式,練清竹也很喜歡。
這個人就像一朵雲,輕飄飄,懶洋洋的,随心自然,跟着清風決定自己要去的方向,喻尺夜心中有一種無法握住他的擔憂,他以往從沒有表露過,因為這個人的熱情讓他忽略了擔憂,而現在這種憂患又重提,他怕自己留不住。
而他自己又要遠離。
渴望的戰場就在前方,他一直想做的事終于可以放手去做,他卻生出了退意,不是因為膽怯,而是擔心失去,練清竹的境況這樣危險,留他孤身一人喻尺夜實在不放心。
他想去西境找赤漩報仇,想建下功業,他更想留下來照顧練清竹。
他隻恨自己不能兼顧。
掌心裡的手很漂亮,修長而骨節分明,這是一隻彈琴的手,也是一隻可以輕松退敵的手。
他想起了練清竹說一起去西境的話,他們本來應該共赴戰場,那是他的理想,練清竹的理想也是如此嗎?
“你想要的是什麼?”
床上的人不能給他回答。
喻尺夜坐在地上,靠着床榻,握着心愛之人的手,似乎想要追尋一個答案,又似乎隻是品嘗他們獨處的時光。
不知過了有多久,掌心裡的手動了一下。
“清竹?”喻尺夜欣喜若狂。
練清竹的睫毛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睛,可惜眼中無神。
喻尺夜的心又一下沉了下來,他勉強調整好自己,找來在府中還未走的禦醫給練清竹看了看傷,把煎好的藥給練清竹喂下去,又喂他吃了些粥。
練清竹很配合,他看不到,聽不清,感覺也很遲鈍,但沒有察覺到危險,便乖順地任憑擺布,他知道喻尺夜在他身邊。
喻尺夜盡力把自己的聲音提高,跟他說了花江園的後續,說了朝中決議已定,西征近在眼前,又說起樂安侯府裡的事情,絮絮叨叨,一直不停,盡管沒有回應,他也不知疲倦。
他又有些羞恥,拿起短笛,再次吹奏《夜吟竹聲》,希望練清竹可以聽到熟悉的旋律,哪怕隻有一點。
練清竹彎起了嘴角,他的所有感覺不是直接沒有了,耳朵還是勉強可以聽到一點點聲音的,他就像身在漆黑的深谷裡,笛聲從谷外傳來,遠而缥缈。
他口中也發出了聲音,哼的似乎是曲子,斷斷續續,忽高忽低,有些音還卡在了喉嚨裡,整首曲子都似乎極為晦澀。
喻尺夜安靜地聆聽,他知道這是夜吟竹聲,是屬于他們的曲子。
練清竹擡起手,胡亂地摸索,喻尺夜忙把自己的手遞給他,他卻無法握住,觸覺太淺了,喻尺夜便反握住他,收緊,盡力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大約是感受到了,又彎了唇角,笑容沒有任何陰霾,他是神祇降世的神仙公子,他永遠不會因污泥而失色。
他盡力尋找着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哪怕隻有淺淺一點也足夠了,他用力地與愛人的手相握,慢慢哼出了另一首曲子,斷斷續續,忽高忽低,音也不準。
但是喻尺夜聽出來了,這是練清竹為他作的《星河劍生》。
練清竹用着全部的力氣去握緊他的手,想表明自己的心意。
艱難開口道:“……尺夜,去……吧……”
沒有任何人和事可以阻礙你的前路,我也不行,所以去奔赴你的戰場,去做你想做的事,喻尺夜應當一往無前。
他感受到了愛人内心的掙紮,而他絕不願意成為阻礙。
他們無論身處于何方都應該潇灑明快,無所畏懼。
喻尺夜低頭咬了一下他的手指,眼淚也随後落在了他的掌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