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同時也會擁有一些新的東西,比如空無一切的平靜。
這平靜并非是壞事,可以讓他在極度孤寂之中心無旁骛地審視自己,自己的心,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武功。
神祇降世,清淨無争,固守本心,不戀紅塵。
大概隻有在這樣的平靜裡才能夠真正理解并領悟這句話。
定危樓裡的那次沖關或許本身便是準備不足的,他太心急,急着靠突破神祇正心第七重的境界來解.毒,以便跟喻尺夜一起上戰場,終究是心有雜念。
而如今,所有的恩怨糾葛都暫且放下,在這樣一種什麼都沒有的狀态中去專注凝聚心神。
走火入魔之後又遭圍殺,身體所受創傷太嚴重,但羽化天到底為他兜住了底,經脈被輕柔地溫養着,一縷真氣在丹田内緩緩升起,流淌過全身,靜靜運轉,慢慢療愈内傷,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或許一天,或許一個月,也或許是一年,漸漸起了成效。
所幸記憶沒有問題,他記得神祇正心的每一個部分,便在羽化天功法的輔助之下重修神祇正心。
破而新生,新生的速度如何,他也不确定,他不知道時間。
靜心正身,堪破世間無數悲苦卻仍得清淨自在——據說這是神祇正心與明心聖典兩大神功共同的真義,想要參悟卻很難。
師尊說他是神祇宗數十年來最有希望登頂的人,可從前的他似乎也參悟不了,而今倒是能夠略略解開這真義。
悲嗎?很可悲,他生于世間二十年,可悲之事數不勝數;苦嗎?他不是沒有感情的仙人,不可能不痛苦。
你會因此而改變嗎?
我不知道。
你能夠放下嗎?
或許吧。
所謂悲苦終究也不算什麼,所有的問題都會解決,悲傷與痛苦太浪費時間。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他太沉溺于神祇正心的修習,漸漸忘記了很多東西,忘記了他曾聽到的聲音,忘記了他曾看過的風景,忘記了他曾品嘗過的世間百态,也幾乎忘記了心上的人。
于是疼痛揪心傷神,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然孤寂到無法承受,每當這時,他都會陷入矛盾掙紮之中,不明白若要将神功修到極限是不是就需要放下紅塵中的一切。
心上緩緩浮現一首旖.旎纏.綿的曲樂,那是他和愛人之間的點點滴滴,他想起了那熟悉的流動旋律。
他不舍得放下。
……
“他怎麼了?”龍晨問。
“原本身體傷重,意識還在,可惜五感盡失,一直無法做出反應,”束流觞道,“這段時間用的藥太猛,差點把他意識給搞沒了。”
“……”
龍晨委婉道:“喻世子那邊每月來一封信,很是擔心着,師父還是小心一些吧。”
束流觞點了點頭,又淡淡道:“也是他自己太折騰累着了,都這樣了也不閑着,武功練的再好有什麼用?能上天嗎?”
龍晨反應過來,她這是在解釋練公子的狀況并非全是她的錯,病人自己也有原因。
“聽說神祇宗一脈的武功極是神奇,他的内傷不是已經在療愈了嗎?想必對于身體恢複也是有用的。”
如果有一天,她也能修習這樣高深的武功就好了。
……
杏林仙不愧為當世第一的名醫……練清竹在耳力稍有恢複之後知道了為他醫病的是杏林仙。
總之,他身上亂七八糟一堆傷漸漸康複,身體機能也在恢複之中,戮魂之毒雖不能盡解,杏林仙也用藥完美壓制着,某一日他突然發現自己模糊可以聽到一點聲音了。
或許是總在心上彈奏樂曲,對聲音的渴望最為強烈,恢複速度最快的是耳朵。
侍從會給他讀喻尺夜寫來的信,從第一個月起,每月一封,至今已有了很多。
喻世子看過的書不少,但不知為何沒什麼文采,或許也是因為沒有太多閑暇,他寫的信總是非常瑣碎零散。
他說大黎準備萬全,他的很多朋友都投身到了軍中,不願讓自己的一身武藝白費,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迎擊赤漩死戰到底的決心。
他說打仗沒有修劍容易,狡詐的仇敵、軍隊的布排、突發的狀況等等簡直要用盡了他的腦子,不是武藝高強就可以做将軍,他都不明白皇帝為什麼要封他做将軍……哦,是他自己請命的。
他說永昌公主為帥,她有過戰場的經驗,他便跟着學到了很多東西,或者直接從實戰中總結經驗,畢竟大多數時候也沒人教他該怎麼做,他們還總是吵架,為着如何布陣吵的摔飯碗。
他說瓴州的月亮很漂亮,很想讓清竹也看看,清竹若看了一定能作出一首新的曲子。他們終于拿回了一個州城。
他說西境的風很冷,已經開始下雪,很擔心清竹的狀況,清竹那麼怕熱,會不會也怕冷?——叮囑侍從一定要把棉衣準備好,鋪蓋準備厚一些。
他說朝廷有些人簡直不是人,剛有了一點戰果他們就使絆子,還派過去一個監軍想挑事,明顯是太子那邊的人,他直接把人捆了放在一邊,省得影響心情。
他說赤漩的主帥是個混蛋,竟然用西六州老弱婦孺的性命逼他們投降,他們讨論了一個計劃,聲東擊西,把人質救了出來,跟他一起去營救的一個朋友沒能躲開赤漩軍的羽箭。
他說永昌公主罵了他,嚷嚷着軍機不可洩露,讓他不要随便對外面寫信,他寫的明明都是雞毛蒜皮,且這些信都是托盡歸門的高手送的,不會叫别人看到。
他說軍中的夥夫做的飯很好吃,烙的餅是一絕,他想學會了做給清竹吃,可惜沒有天賦。(應該也沒有讓他學烙餅的時間。)
他說拜前輩的妹妹風誅劍法已成,尋了很多赤漩劍客比劍,以風誅九劍将他們一一打敗,大振大黎武人之威。
他說他們不止想收回西六州,還要讓赤漩再不敢對大黎興兵,不敢對黎人耀武揚威,他們要報仇,讓赤漩人聽到他的名字便心生畏意……這些目标說出來簡單,做起來卻很難,但他總歸要以行動實踐他的誓言。
每一封信的結尾都是一句話——願求四境無亂、國泰民安,與清竹喜樂無憂。
……
鮮血從铠甲裡滲了出來,喻尺夜艱難地卸下甲胄,醫官連忙過來幫他處理傷口。
他從前仗着一身武藝和顯赫出身,從沒有傷到如此狼狽的時候,自到了西境之後這種狼狽卻如同家常便飯,他們自是豪氣萬千,與赤漩強兵作戰卻極是艱難,他必須要勇猛無畏沖鋒在前,以激起将士們的銳氣,如此方能抵擋并反擊敵軍的強刀利劍。
這陣子難有閑暇,每日睡覺的時間都非常短暫,眼下的一戰過了才能松下一口氣,而因為傷重,永昌公主要他養傷,不準再勞費心神,他才有時間思索要說給練清竹的話,可惜有道傷在手上,提筆都困難,他隻能口述,讓副将代為寫信。
依舊是一些平淡尋常的雞毛蒜皮,最多添一些勝戰的喜悅,絕口不提自己受傷之事。
最後仍是道:“願求四境無亂、國泰民安,與清竹喜樂無憂。”
練清竹的情況侯府侍從每月也都會寫信來禀報,終于有一日,喻尺夜收到一封不同尋常的信,雖仍是侍從的筆迹,信中卻是他思戀之人的口吻。
練清竹也與他說了許多平淡尋常的話,說他在百草林中的安穩與無聊,說他的感知都在漸漸恢複之中,說他能夠下床走一陣了,說他想收幾個徒弟教着玩。
最後,他說:“憂君所憂,喜君所喜,願與尺夜早日相會。”
……
戰馬奔馳,弓弦驚鳴。
赤漩之蛟龍戰旗被一箭射落,黎軍頓起高呼。
挽弓之人是黎軍中的一名年輕将領,玄色铠甲上沾滿血污,赤色戰袍上鋪滿煞氣,眉眼被戰場風沙磨砺的更為銳利,鋒芒逼人,當他看向你,你會覺得自己的性命臨危,馬上就要不屬于自己。
流光終會把人改變。
兵戈摧壓,百戰成鋒,雖知勝敗無常,仍然前赴後繼,不過為拼死護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