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個人離開之後,我慢慢縮起雙腿,以便檢查自己受傷的那隻腳,眼前凄慘的狀況讓我不禁瑟縮了一下。
文明社會中,大概很少有人能得見這種慘狀:在靠近腳後跟的地方,一塊尖銳的碎玻璃已經插進去了一大半,看着頗像視覺特效。
如果不是流出的血顔色鮮豔得仿佛番茄,把我的髒襪子完全染成了大紅色的話。
我咬緊牙關伸手抓住碎玻璃,傷處立刻又是一陣疼痛,還有更多的血流了出來。
不能叫,動作要快。我這樣想着,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抓着碎玻璃一鼓作氣地用力拔了出來。
這一下,血開始不要錢一樣咕嘟咕嘟往外冒,全是那種番茄色的、比電視劇裡的假道具要鮮豔刺眼得多的鮮血。我慌亂了一瞬,趕緊脫下另一隻腳的襪子用力裹住傷口。
光是這個動作就讓我疼得發抖,但總算沒有叫出聲來。而且襪子似乎起了點作用。雖然傷口還在滲血,但至少沒有再像噴泉似的了。
不過在腳上裹隻襪子絕非長久之計,就算沒有感染破傷風,起碼也得消消毒、像樣的包紮一下。
更何況,感染隻是我需要擔心的問題之一。
要知道,這可比一腳踢在鐵闆上還要疼一千八百多倍。盡管血隻是緩緩往出滲,然而傷處的疼痛可是絲毫沒有減弱的迹象,倒像是紮根在神經深處的敢死隊,每次沖鋒都會讓我從腳底一路疼到腦殼。
一陣風吹過,把我沾滿冷汗的衣服吹得緊緊貼在身上。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擡眼望去,這堵牆後——也就是我眼下的置身之處——原本應該是個小屋子,隻是屋子的三面牆都已塌得不成樣子了。眼下這裡不但四處漏風、視野開闊,而且連頭上的屋頂都搖搖欲墜,看起來随時會砸到我腦袋上。
我咬緊牙關坐了起來,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确定沒有人在附近逡巡之後,我就雙手和膝蓋撐地,穿過碎石和野草,朝着離旋轉木馬最近的地方緩緩爬了過去。
兩個地點之間的距離似乎比我剛才估算的還要近得多。從參差不齊的磚塊向外望去,我能清楚地看到亞當還有其他人的臉。
有兩個人正把迪恩綁在旋轉木馬的一根柱子上。他們多半是怕迪恩醒過來,然後發難。
不過在我看來,無論是在哪個世界,把溫徹斯特兄弟綁起來都算不上是個好主意。
事實上,在我看來,迪恩·溫徹斯特已經醒了。他向這夥人發難,隻是個時間問題而已。
這一看法振奮人心。我默默縮回頭,肩膀抵在長滿青苔的斷牆上,隐約感到某種類似于無形繩索一樣的存在正從我和迪恩之間生長出來。
而正是這繩索般的存在,使得我對迪恩已經醒了這件事沒來由的非常笃定。就像是某種聯結,能夠傳遞外人無法知曉的信息的聯結。
這個日後将我和溫徹斯特兄弟,以及後來加入的另外幾人捆綁在一起的聯結,眼下僅處于萌芽狀态,但其力量卻已勢不可擋。
雖然我和溫徹斯特兄弟仍有嫌隙、互不信任,但這卻并不能阻止我們腳下的路最終彙聚到一起。
是命運嗎?
我并不完全相信。然而也沒有足夠恰當的語言能夠形容我與這些局外人的命運交纏。此刻盡管前路不明,我心裡卻逐漸明白過來:自己絕無可能扔下溫徹斯特兄弟不管。
對他們而言,也是如此。
“薩姆會是我們反敗為勝的關鍵。”我想到,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
要是知道有這一出,當時在醫院,我死也不會把鞋脫了的。但現在想這些于事無補。問題在于,等到火并的時刻來臨,我要怎樣才能不一瘸一拐地拖他們後腿。
薩姆應該正從舊寂靜嶺趕來,就算有車也需要不少時間。我需要把握時機。
一邊在心裡計算着車速和距離,我一邊再次探頭出去張望。那夥人已經分散開,正在旋轉木馬四周警戒。就連那個叫大衛的男孩也拿着武器,站得筆直。
隻有亞當獨自坐在台子上,一副沉思者的模樣。
六個人,六把槍。
我不能就這麼手無寸鐵地沖出去,就算迪恩此時此地全副武裝地清醒着也不行。我需要分散那些人的注意力,給迪恩一個掙脫繩索、搶奪武器的機會。
這也就意味着我得出去,因為藏在這堵牆後的每分每秒都是在浪費時間、浪費精力。我能感到自己的決心正随着仍在緩緩滲出的血一起離開身體。
我輕籲一口氣,握緊雙手,很希望自己能抓着什麼東西汲取勇氣。然而我身上什麼也沒有:工牌沒了,槍早就不知哪兒去了,照片也被迪恩拿走了。
此時此刻,我就隻有這身衣服還是原裝的,但也破破爛爛看不出原樣了。
無聲地歎了口氣,我倚着牆站了起來。鮮明的痛楚立刻從腳底傳來,我不禁抽搐了一下。不過等我走出這面牆,去和亞當對峙的時候,可不能讓他看到我滿臉冷汗、渾身顫抖的樣子。
我再一次深呼吸。閉上眼睛,再睜開。沒有任何安慰、沒有任何依靠,有的隻是一件非做不可的難事。
頓時,我的心中充滿了孤獨與畏懼,孤獨是因為我獨在異鄉為異客,畏懼則出于了悟,對于隻能“大膽向前走,莫回頭”的了悟。
人在沒有退路的時候,總是能讓自己也大吃一驚。
恍惚之間,幾十個小時積累的疲憊,始終存在、猶如不斷搖晃的撥浪鼓般侵襲着我的頭痛,甚至是腳底炙熱的刺痛,此刻都統統消失了。
一同消失的還有怯懦。
也許我仍舊孤獨又畏懼,但至少我已決定前進。
松開扶牆的手,走出廢墟的時候,我就是這麼想的。
當野草不再刮擦着褲子膝蓋處的布料,當腳下的泥土逐漸被水泥地面取代,我就這樣走進了亞當及其同黨的視野之内。
大衛是第一個看見我的。他驚呼了一聲,同時也深深令我感到不安,但我沒有表現出來。
“局外人!”
其他人立刻朝我轉過身來,所有視線都集中到了我這裡。很好。
“日安,亞當。”我緩緩朝他們走去,但隻盯着亞當一個人。我知道不管把腳步放得多慢都會顯出跛态來,但還是希望自己保留幾分尊嚴。
四周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其他人看上去既驚訝又緊張,亞當卻隻是點了點頭,說:“歡迎你,局外人。”
“我看你們也歡迎了我的朋友。”我沖迪恩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但并沒有移開放在亞當身上的目光,“這是你們的習俗嗎?”
“很遺憾,但必要時刻需得采取必要手段。”
我點了點頭,一直沒有停下腳步,一直走到亞當面前才停下。
“你想要得到幫助。”我說道。話一出口,我就知道這便是事實。
亞當看了我一眼,問:“你能給我什麼樣的幫助?”
“我們不談你能從我這兒得到什麼樣的幫助,”我嚴肅地說,“因為你自己心裡清楚,因為世界之輪已經開始轉動。”
我說出這句話,原本是意在唬人,但說完後卻奇怪地發現,這話完全能自圓其說。盡管其中奧妙我仍一知半解。
亞當皺眉看着我,片刻後,他打了個手勢,說道:“大衛,把醫療箱拿來。”
大衛應了一聲,盡管神态猶豫,但卻沒有半點耽擱就拎着一個小箱子走了過來。
亞當示意我在他旁邊的台子上坐下,同時說道:“這是個危險的世界,尤其是對你們而言。”
我一邊挽起褲腿,一邊瞥向大衛手裡的箱子。裡面有幹淨的紗布、紅藥水,還有鑷子、剪子、小刀。
“我能解開這個嗎?”大衛帶着腼腆又敬畏的神情問我。
我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原本不是這樣的。”我對亞當說,“這個世界原本是對局外人無害的。”我說的“局外人”,指的當然是玩家。
亞當緩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說:“你們帶來了混沌,危險隻是連帶效應。”
“你見過多少個局外人?”我忍不住問。
亞當瞟了一眼迪恩,意思不言自明。
我皺了皺眉,“他肯定不是第一個。曾經有很多局外人來到這裡,你不記得了嗎?”然後我意識到,他可能真的不記得了。
“金帶”公司一定會确保在每局遊戲開始之前将全體NPC的記憶重置。
“你們是頭兩個,還會有更多人。”亞當最後說道,他的神情卻并不像之前那樣堅定,臉微微揚起,仿佛在看空氣中什麼并不存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