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公府響起一陣短促而尖銳的叫聲，而後陷入詭異的安靜中。

在這一片叫人不安的沉靜中，姜峻滿是歉意地給趙簡斟了一杯酒，嘴皮子動了動，趙簡心領神會，今晚他聽道歉的話聽得耳朵快起了繭子，輕輕颔了颔首。

姜峻幽怨地看了一眼坐在對側的罪魁禍首，後者舉起金燦燦的鑲玉酒盞，嘴角勾起一個笑，慢慢說道：“求勝心切，趙大哥勿怪！”

林氏将姜月好一通訓斥，還要将她關禁閉，還是趙簡在旁勸了兩句，姜月才得了機會出席晚宴。趙簡如此寬容大量，叫府上衆人對其喜愛又多幾分。

姜月嘴上這樣說着，心裡卻是極其快意的，連帶着語氣聽着都有些得勝後的挑釁。無他，隻因姜月十分清楚知道，趙簡此人有個不大不小的命門：愛面子。

他的上半生就像宣德素紙，配的自然也是上佳的徽墨，黑墨寫的是名望、戰績、功績，紅墨記的是被他斬殺俘虜的敵軍。姜月知道，這樣的宣紙用上數百張也未必能寫完，但硬是要幾個字概括趙簡的話，應該可以用八個字“風光霁月，威振四海。”

但現在，她要用一口牙印，猶如用潑灑成團的顔料，把這張素紙毀了去。那一口，她用了蠻力，即使好了，脖子上必然會留下印子。在場的都是定國公府的人，沒有人會知道是她做的，至于趙簡——被她壓得滿身泥濘咬得不省人事，隻會将此事爛在肚子裡。風言風語隻會越傳越離譜。她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桃花眼春意融融，心中笑得陰深又癫狂：趙簡，你要髒了。

趙簡看着酒盞中蕩漾的石榴酒，大大方方地舉起了酒杯，隻是那帶着甘暖的甜酒劃過舌尖時，喉嚨沖上一股熱意。他強壓下不适，咽喉用力滾了滾，牽引出頸側密密的刺痛。

興許是姜月的眼神太過坦蕩，坦蕩中好像又隐隐透露着他還未參透的興奮。趙簡率先挪開了目光，心裡也是說不清的滋味：明明做得出格的是她，為何我要退避？這樣想着，他擡首，假裝無意地往對側望去——姜月在很認真地吃蟹。他來回看了兩次，最終因為脖子酸痛不得不作罷。

林氏七竅玲珑心，好容易看到女兒精神好一點，還未來得及高興，卻被她精神過了頭吓了幾欲昏厥。林氏看到自家女兒将好好一個郎君欺負成那個樣子的時候，隻怕是将這一輩能念的阿彌陀佛都說了。如今看着兩人試探又飽含深意的眼神，心中隐隐有了一個猜測。她附耳餘氏如此這般說了幾句，随後找了個借口，叫上姜月退了出來。

林氏問道：“你實話與娘說，你與三郎，是不是早就認識的？”

姜月罵了一句：趙簡這個狐媚子，不到半天就讓自家娘親叫得如此親昵，她知道今日的事做得沖動，光是用一個“求勝心切”怕是糊弄不了看着自己長大的林氏，當下語焉不詳道：“見過一兩次。”

林氏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自家女兒會這樣沖動，難怪她對着趙三郎笑的時候這樣古怪！難怪趙三郎在見到姜月的時候眼神會有些躲閃！林氏也年輕過，心道：不知這兩個冤家因何事生了嫌隙，難道是趙三郎做了什麼對不起女兒的事？她正待細問，忽地想到姜月很快就要遠嫁，心中一陣酸痛，險些墜下淚來：是了！是了！他們一定是因為這事才争吵的！這傻孩子，為什麼，她不早說！有緣無分！天意弄人啊！

姜月見母親眉頭緊鎖，臉有戚戚然，心道難道自己做得過火，母親真生氣了？姜月正想再低頭認個錯，林氏忽然按住她的手，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一樣，道：“有些事情，須斷了幹淨！”

言外之意便是：你是要與大燕皇室聯姻的人，以後一言一行都與皇室、與定國公府休戚相關，你與趙三郎是絕無可能的了！

“阿娘說什麼？”

林氏不忍細說，喉嚨哽咽道：“你且去花榭等等我，阿娘去去就來。”說罷轉身就走。姜月雖是疑惑，卻也不敢再惹林氏不快，隻好按捺住不解，往花榭走去。

少傾，一人踏着月光而來，看到花榭屏風後的身影，他似乎怔了怔，頓住了腳。他身姿颀長，身穿素玉色圓領袍服，月華如水，琥珀似的眸子泛着暖而柔的光，端的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為着遮掩脖子上的繃帶，姜峻為他準備的新衣裳欲蓋彌彰地配了一條素白風領，美其名曰可擋風沙。姜月再看一眼他垂下長睫的眼，暗笑一聲：他這雙眼睛，怕是看狗都是深情的！

趙簡是外男，私下會見姜月自是逾矩的，禁忌的底線就在眼前，他應馬上轉身離去，但他第二次做了自己意想不到的事，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輕聲喚了她的名字，“姜月。”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聲音變得陌生，心中狂跳，又聽見自己說道：“你是不是......記得我？”

屏風後的姜月神色大變，她清楚記得此前兩人并未有過接觸，他為何這樣問？她一時心頭大亂，将幾種可能在心裡過了一遍。

趙簡聽得姜月并不說話，以為自己猜中了，難怪她今日會如此惱怒，如果這件事被姜峻知道了，怕是會送自己送的劍追着自己砍回大燕。思及此，他覺得如果被咬一口能讓姜月沒那麼生氣的話，不妨讓她多咬幾口。

一種猜想在姜月腦海中定型，難道......他也重生了？她馬上有了主意，模糊地試探道：“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趙簡想起自己曆經五年，輾轉幾國，隻為确定當年那個救了自己一命的小姑娘過得好不好，又想到她在記恨自己曾經對她做過的事，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苦笑道：“說來話長。”頓了頓，他又道：“那件事......是我不對。”

姜月想的卻是另一件事：他真的太可怕了！他竟然也重生了！他竟然這麼快就發現自己也重生了！難道難怪她咬人的時候，他沒有反抗！

沉默良久，姜月忍下心中翻湧的情緒，“過去的事，就算了吧。”心裡想的卻是：你曾想害死我，僅憑一句對不起就算了？你休想！你給我等着，我遲早弄死你！

趙簡理應是高興的，但不知為何聽到她語氣中的淡漠與疏離，無端感到一股怅然，這麼多年了，他不想再留遺憾，“姜月，我們還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