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岚沒有感受意料中的動作,當帶着濕意的巾帕撫過他的臉,他感覺糊在臉上的硬泥出現了一道裂痕,他嗅到了外界的空氣,他好像又活過來了。
他沒有力氣站直身子,他感到有一雙手半抱半扶地擁着他,沒有野蠻的欲望和占有,他的下颌落在一個臂彎上,為他拭擦的動作細緻又輕柔,小心翼翼,倒有幾分呵護和愛惜的意味,這樣的珍視卻讓趙岚無端惶恐起來,他下意識地萌生了抗拒的心理,他突然不敢睜開眼來,他怕看見水裡自己破碎污穢的倒影。
時婧身上常佩的兩隻香囊浮在水面,藥香在水中溶化開,趙岚的眉頭漸漸有了松動的痕迹,他依然緊阖着眼,但終于有了點力氣,他垂着頭,伸手撐在壁池邊上,拉遠了與身後人的距離。
淨房内偶有一兩聲叮咚的清脆滴水聲,時婧察覺出他的意思,喉頭動了動,也沒講出話來,湯池内響起淅瀝瀝的水聲,時婧捏了捏手中的巾帕,慢慢出了池子。
趙岚雙肩沒入了水裡,臉枕在臂上,再次陷入半昏睡。時婧忍住按揉酸痛的肩膀的沖動,靜靜打量着他的睡顔。他酣睡的面容,安靜美好得像一個瓷娃娃。有一縷發貼近了他的下颌,又攀着下颌伸入他的胸口的那片青紫,不止胸口,臂膀、後背、頸側......隻要是衣裳能蓋住的地方,俱是不堪。時婧扭開了眼,隻覺得湯池的帶着藥香的熱水跑入了胃裡,咕噜咕噜冒着酸苦,心裡有種奇怪的想法:如果他真是隻瓷娃娃就好了,那樣至少她可以将他藏起來。
她忽然想到,前段時間他的頭疾有所緩和......那時候他的後背是光潔的,他根本不是因為自己的藥好起來的。
時婧望向自己剛剛托着趙岚的手,頭一次生出手足無措的感覺,即使在發現時遇被拐入鸾鳳樓時,她更多的是覺得憤怒,但那時的她依舊覺得有希望,去托關系,去告官,努力籌錢,苦些累些,總會有撥雲見月的一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隻有深深的無力和茫然。
他的頭疾好不了,是因為這病竈根本不在他的身體裡。隻要他還在這宮裡一天,他的病隻會愈加嚴重,有人處心積慮地為他養着這病,他永遠也好不了,但他也死不了,說到底,沒有什麼比一個有聲望但病弱的皇子能适合當傀儡了。
她起先聞不出謝襄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是什麼,今日她知道了,他将趙岚用作了藥引。
什麼有潔癖看不慣下人時間一長就露出陋習,不過是借機調走趙岚身邊的人,不讓趙岚有任何機會培養自己的心腹罷了。
趙岚知道,隻要自己還在皇宮一天,他就永遠也好不了,所以他一直對這病不上心,身邊隻有周遊還為他做努力。
趙岚醒來的時候,發現小寶守在榻前,懷裡抱着個小小的竹簍,兩手挑揀着簍子裡的什麼。小寶看着趙岚睜開眼,驚喜地叫道:“時大夫,王上醒了!”
說着他将手裡的細條的梗條往邊上的篾筐一放,跑到外頭去了。趙岚看清楚了,那是艾梗。時婧正坐在案桌前,用綿紙細細卷好艾絨,用巾帕擦淨了手,這才走上前來,俯下身看趙岚的臉色,眉眼彎彎道:“大王醒了?可覺得還有哪裡不适?”
她神色自若,讓趙岚有一瞬間以為那些經曆隻是一場夢。
趙岚不語,隻定定看着時婧,看她白皙紅潤的臉漸漸靠近自己,聞到了在陽光下晾曬過幹爽的、清淡的艾草味,惶恐突然逐漸填滿了胸腔。他看到時婧不解又擔憂地蹙起了眉頭,說道:“難道還未退熱?”
她伸出手,用手背輕輕搭在他的額頭上,卻不料底下的人突然問道:“誰允許你碰我了?”時婧的手頓了頓,眼裡仍閃爍着笑意,道:“我隻是.......”
那聲音忽然變得無比冷冽,但比冷冰冰的聲音更攝人的是他的眼神,他五指扼住時婧的手腕,一字一頓,又問了一遍:“誰允許,你碰我了!”
他下了狠力,時婧的手腕被勒出幾道白印,她手裡吃痛,又被他一喝,笑也變得勉強,她賠着笑道:“殿下.......”
時婧從未見過他這般樣子,周身是不許生人靠近的凜意與肅穆,眉宇間滿是不可逼視的威厲,他睨視着時婧,道:“不要忘記你的身份!”
她被重重一推,踉跄幾步,踢翻了邊上的竹簍,簍子裡的艾葉落在地上,被她踩得嘎吱嘎吱響。
不要忘記你的身份。
進王府前,她的底細自然是被他摸得清清楚楚的。
你父親是個将人醫死了畏罪潛逃的赤腳大夫。你母親不守婦道,夜會相好被人發現後被用亂石砸死。你弟弟曾是煙花巷柳裡賣唱賣身的小倌兒。你也沒好到哪裡去,被人玩膩了弄夠了就被一腳踢開,就像腳底下的爛葉。
你是蝼蟻,是蜉蝣,是蟲豸,是最不值一提的賤民。而他是尊貴的皇子,是備受崇敬的晉王殿下,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
雲泥之别。
時婧有一瞬間的呆怔,她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幾欲落荒而逃。她忽然覺得此前自己的表現實在可笑,她掀起衣擺,跪了下去,以一種卑微的姿态将脊背匍匐在地上,語氣再不見往日的戲谑和輕松,道:“晉王殿下恕罪,草民僭越了。”
小寶捧着熱好的湯藥走進殿内,看到時婧跪在地上,他好不容易挑揀好的艾梗和艾葉又混在了一起,揚起的飄塵在陽光下舞動着。他雖隻有十來歲,但小時的經曆叫他學會了看眼色,他察覺出氣氛不對,很不對。
小寶捧着碗藥,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硬着頭皮輕聲道:“大王,該喝藥了。”
趙岚看着那晚黑黢黢的藥汁,突然開始咳嗽,且有停不下來的迹象,時婧輕輕擡起了頭,聽得他暴跳如雷又痛苦的怒吼:“廢物!庸醫!”
哐啷一聲,那碗湯藥被掀翻,黑色的藥汁潑灑在艾葉上,漸漸洇濕了時婧的衣擺。
她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又低下了頭,覺得有什麼扯着她的眼皮,隐隐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