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人群密集,數千條手臂随着音樂在空中晃動,齊刷刷、嘩啦啦,重影一般,繞得人眼睛缭亂。
花了大半分鐘沒找到人影,時微悻悻收回眼神。
擡眼一看,程玉生正站在她左前方的大樹下,手裡抓着個課間操計分本,神情肅然地環視着周遭。
程玉生是卞睿安的同桌好友,同時也是高二十七班班長兼學生會主席。
時微跟他關系不差,但此人是出了名的公私分明,從不徇私枉法,所以一瞧見他走過來,時微就老實站定,不敢再回頭偷看了。
課間操散場後,學生們一窩蜂湧去小賣部。
程玉生跟圍在身邊的七八個同學交代完工作,徑直走到時微身邊,看她正在東張西望,就開口問:“找什麼呢?”
“卞睿安呢?”
“他沒下來。”程玉生說,“英語老師找他幫忙。”
時微“噢”了聲,隐隐有些失望,她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後,與程玉生告了别,拉着苟利雲跟上人群,也一股腦往小賣部去了。
-
要想從小賣部這種地方順利“逃生”,可不是件容易事。
苟利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通道成功開辟。她回身拉住時微,拔蘿蔔似的,将人從縫隙中拽了出去。
站在小賣部前方空地上,苟利雲一邊喘息一邊抱怨:“前兩天約你去漫展,還說恐人呢!”她沖着黑壓壓的小賣部門口努了努下巴,“怎麼這就不恐啦?”
時微并不解釋,拆開手上的海鹽太妃糖包裝,笑嘻嘻地往苟利雲嘴裡塞了一顆:“吃糖吃糖。”
苟利雲仔細品味着舌尖糖果的味道,沒覺得有多驚為天人,值得特意擠這一趟。但畢竟是吃人嘴軟,她旋即停止了口頭抱怨。
中午放學,時微在教室裡等待卞睿安上樓叫她一同回家。
她伸長脖子,探頭探腦地,在走廊窗口張望了得有七八次,都沒能瞧見卞睿安上樓的身影。拖拖拉拉了好一陣,拖到人去樓空、鴉雀無聲,時微終于坐不住了。
她背上書包下樓去看,卻發現高二十七班已經空無一人。
站在門口愣了半晌,她懷着困惑的心情,緩步往樓下去,剛走出兩步,就聽到身後傳來哒哒的腳步,回頭的同時,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程玉生扶着欄杆向她揮手:“上樓沒找到你,我還以為要錯過了。”
時微茫茫然眨了下眼睛:“找我?什麼事?”
“第三節課,睿安家裡來人,把他接走了。”程玉生說,“他讓我跟你說一聲,不用等他,自己先回去。”
“家裡?”時微的腦子一時沒轉過彎,“哪個家裡?”
“爺爺那邊,來接他的好像是小叔。”
-
在英國那些年,時微對卞睿安的認知僅限于他本人和他父親,對其他家庭成員的身份背景,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他的父親卞弘毅是個有頭有臉的商人,和時微母親關系匪淺。
在時微看來,母親和卞弘毅之間一定存在過愛慕關系,隻是後來又轉變為了徹頭徹尾的朋友。
具體是因何轉變,時微不清楚。但即便如此,時至今日,雙方關系仍舊十分親近。
卞弘毅和母親工作都忙,心思也都在事業上,養小孩就像養貓養狗,為了圖方便,時微和卞睿安總被放到一起“喂養”。
可能今天在時微家吃飯,明天就去卞睿安家學習。兩家的邊界一直都很模糊,大人們也很喜歡張口閉口說他們是一家人。
随着倆人一天天長大,喂養方式也逐漸從“家養”變為了“散養”。
去年夏天,由于雙方大人沉迷工作,幹脆決定将兩個小孩打包扔回了臨海。時微和卞睿安就住在卞弘毅早年購置的小别墅内,由住家阿姨照顧起居。
卞弘毅對時微一直很好,總是和顔悅色。絕大部分時候,他對卞睿安也不賴。
雖說給不了什麼偉大的父愛、極緻的關心,但物質方面從不苛刻,基本無條件滿足卞睿安所有要求。
然而卞弘毅有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那便是好賭。
因為這個問題,卞睿安的爺爺甚至與他斷絕了父子關系,一輩子不準他沾染半點家族事務。
卞弘毅輸了錢就愛喝酒,喝完酒就愛打人。他家房子很大,活人不多,卞睿安成了他唯一的撒氣對象。
以至于時微每年總有那麼幾次,會看到卞睿安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她對這些淤青的來源心知肚明,所以也不多問,甚至還會在外人好奇時幫卞睿安扯謊打圓場,說是他自己調皮摔傷的。
時微知道,卞睿安不願給自己的父親找麻煩,雖然她并不認可這種縱容。
-
打從去年回到臨海後,時微對卞睿安的了解,就從他和父親,拓展到了卞家上上下下。
母親給她講了許多卞家的傳聞故事,出發點是想告訴她,倘若以後有機會和卞家長輩相識相交,一定要謹慎懂禮,千萬不要把那些得罪不起的人給得罪了。
時微聽了母親的話,自然而然對卞家生出了一種天然的恐懼。
這個根系脈絡遍布臨海的家族,枝幹裡流淌的都是最冰冷不過的東西。即便是對自己人,也是隻講家族利益,不講個人情面的。
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卞睿安每次回家,時微都覺得他是羊入虎口。
所以今天聽程玉生說“卞睿安被家人接走了”,時微心中就很是惶然,仿佛卞睿安稍不注意就會被野獸吃掉似的。
縱使她心知肚明,這隻羊的身體裡,和野獸流的是同樣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