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該就這件事撒謊。明擺着,你清楚原因。我再這樣,就像把你當傻瓜。”她平心靜氣地說,“但我本意并非如此。我隻是不希望你再承擔我的情緒了。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你站在了前面,讓我躲在了後面,到頭來我卻變成了這樣。很抱歉沒能幫上忙。除了給别人造成傷害讓我難過,後悔和愧疚外,我對你更是如此。錯誤是我們兩個一起犯的,不該你一個人承擔。我知道我确實沒有你堅強,當時也的确掉了鍊子,這時再說這個也沒意義了,但我很為沒能跟你站在一起難受,羞愧和自責。”
一旦開口,她發現自己竟然停不下來了,居然開始吐露心聲——哪怕目前沒有絲毫感情,僅憑理智也能判斷,她應該為此感到驚慌失措:畢竟她還沒準備好面對他,更沒準備好跟他一同談論這件事。
可話已經脫口而出,再也收不回去了,且湯姆也不是聾子——相反,他聽覺敏銳,不然也不會聽到牆壁裡蛇怪的聲音。
湯姆沒說話,依舊半垂着眼睑,臉上除了私底下一貫的陰沉和嚴肅外,什麼也沒有。他有些僵硬地坐着,看上去好像又是那個令人熟悉的壞脾氣、但真實的男孩。
他這樣也讓人想到了多年前在慈善院,某個夜裡,他也是這樣坐在她床邊,在硬邦邦地吐露他會蛇語的秘密後,霸道地要求她“别再說感到寒冷之類的蠢話了”。
那時候,她既怕他又提防他。
想到這裡,帕薩莉忽然意識到,雖然那時如此,但現在面對這樣一個看上去情緒不佳的湯姆,或許有情感的她反而會感到安心,于是說了下去,“我也想過承認一切。但你我做了那麼多,我舍不得把一切都毀掉——哪怕在犯了這樣的錯後,也一樣。我很感謝你的挺身而出,也為此感到很抱歉——我既不夠堅強又不完全軟弱,沒幫上忙,還變成了這樣,所以不能再給你添加任何負擔了。我想,這是我能做的。”
說完了。
盡管胸腔裡仍感受不到任何情緒,但一股難以描述的輕盈感從體内深處升了上來——雖然短暫地出現又迅速消失,但頓時,她一下子明白了,奧平頓夫人的推測很可能是對的——她需要找到對的人,把想法說出來。
湯姆保持了很長時間的沉默,幾乎坐着一動不動。
早春的晚霞透過玻璃窗斜斜潑灑進來,傾倒在室内的地闆,桌子,床鋪和他們兩個身上,讓一切都顯得更甯靜了。
就在她以為他們會一直安靜地坐着直到太陽下山時,湯姆撇了撇嘴,以不以為然的口吻說話了:“……當時機不可失。那個大個子馬上就要把那玩意轉移走了。如果再去找你,一切都來不及了。”
然而,他的聲音好像初春裡第一縷微風,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溫軟顫意。
“我就知道你接受不了。不能承認錯誤對你這種理想主義者而言簡直比殺了你還難受吧?但事情根本沒那麼絕望。你怕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我告訴你,你完全多慮了。如果你想,你可以對大家說出真相。隻不過現在不行。
你想過嗎?以後你有足夠強大的能力,内心和胸懷,承認早年犯的錯誤,承擔應負的責任,效果會比現在好一百倍。
要知道,錯誤已經釀成,倘若現在再跳出來否定,學校,桃金娘的父母以及其他學生都會非常難以接受——對學校來說,兩個優等生過失殺人,無疑抹黑了學校和校長名譽;對受害人父母來說,被蒙在鼓裡,還對殺人犯之一表達了感謝,絕對是對女兒莫大的侮辱;對于其他學生來說,如果真相在此時爆出,學校被關停的可能性比之前還大,他們就更可能沒學上了。
而魯伯-海格因為之前已經被扣上了罪犯的帽子,就算拿回清白,恐怕也不會有人在意了——因為那時不論學校還是魔法界,注意力都會放在我們犯了事以及學校要關閉上。
但如果以後你有了一定影響力和能力,一切就又會不一樣——那時,已經距離事發過去多年,學校的校長想必也會換人,而你作為有點名氣的人,承認錯誤也隻會讓人把目光都集中到你身上。譴責,非議,經濟和名譽損失,如果你有膽量承擔,就也隻會集中在你一個人身上。”
湯姆頓了一下,随後擡眼瞟向她——這回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長了一些,又撇了下嘴,“至于我,你可能忘記了,我壓根不在乎這些。我承認,我忘記清場了——當時該确認一下那裡沒人再……但事已至此,後悔沒有任何意義。我也不會為這件事葬送前程。也許以後我會補償海格和那個女生的父母或者她的兄弟姐妹,但那都是以後的事了。”
說完,他也閉上了嘴。
接着,他們再度陷入長久的沉默,好像都在思考剛才的話,也好似隻是在感受傾訴過後的片刻放松。
帕薩莉不清楚湯姆此時是什麼感覺,但她的内心依舊空空如也——情緒隻會在魔法失效後光臨。因此,她的注意力放在了湯姆建議的可能性上。
從各個角度思索了多遍後,她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
而且哪怕在他想方設法嫁禍于人前坦白真相,他們不僅幾乎無法做出任何有力的補償,還會牽連很多人——作為在國際魔法交流大會上給許多巫師留下印象、甚至見報的優秀少年巫師,這種錯誤不僅對他們而言是緻命的,對于學校,甚至那些給予他們欣賞和幫助的巫師們來說,也是巨大的打擊——人們會認為學校沒有教好和看好學生,著名巫師們則眼光不行,欣賞的居然是殺人犯。
因為隻要有人捅出他們的身份,各大媒體肯定會像聞到蜂蜜的狗熊一樣撲過來,争相報道這件事。随後,好事的媒體為了報刊銷量會順藤摸瓜,找出當初與他們關系緊密的名人,向這些名人潑髒水,引發論戰,吸引眼球。
但如果将來能成為一位名聲特别顯赫的女巫,恐怕所有目光就都隻會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了——人們就算弄清了哪些巫師曾提攜過她,也隻會同情那些巫師被她的僞裝所欺騙。
而那時,她或許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安頓好了媽媽,生活無憂,有勇氣向親朋好友坦誠相告當年的一切——總之,具備足夠強大的實力和内心彌補一切,承受罪責,然後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
這是緩刑。執行期終有一天會到來,因此她暫且可以停止自我譴責了——好比借錢,如果意識到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定會連本帶利歸還,那是不是就心安理得多了?
這個結論剛一得出,一股比剛才持續更久的神清氣爽感就湧了上來,沖刷着體内,讓她發覺視線都比以往清晰了不少。
帕薩莉猜測,這可能就是奧平頓夫人所說的“有效幹預”——得益于找到正确的人傾訴内心所想,也從這個“正确的傾訴對象”處獲得彌補錯誤的辦法,她的壓力得以釋放。這種洗刷内心後生出的清新感或許就是精神魔法給予她的正向反饋。
湯姆又開口了——似乎她沉默的時間太長了,他的聲音裡又帶上了一絲小心謹慎的試探意味:“如果你能想通,盡快好起來,我想,或許暑假你會願意跟我去一個地方,散散心什麼的。”
帕薩莉的思路斷了——這回換她猛地轉頭看向他:“你……願意讓我一起?”
願意讓她陪他去見他父親嗎?
他立刻移開了眼睛,又抿了下嘴,臉上掠過不自然:“前提是你恢複健康。”
“好,我會努力的。”她看着他,盡管還是什麼也感覺不到,卻咧開嘴笑了。
“我們怎麼去?”
“騎士公交,到那裡後再看情況。”他更不得勁了,從長袍口袋裡拿出了魔杖,開始來回玩弄着。
“太好了,我還從沒跟朋友一起遠行過呢。”
湯姆沒接話,臉上仍沒什麼表情,但眼睛垂得更低了,越發專注地玩起了魔杖。
帕薩莉興緻盎然地看着他——無關情緒,他不自在的樣子總是很有意思。
好像感覺到了她的注視,湯姆僵了一下,立馬收起了魔杖,刷地站了起來,依舊不看她,僅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我還有事,魔法留給你了,不明白可以找我”,就離開了。
看着他有些别扭地關上門走了,帕薩莉感到恍惚間看到了一線金色的曙光——就算現在無法彌補已經釀成的大錯,沒法說出真相,讓死者安息,讓被冤枉的人平反昭雪,但眼下有力所能及的事:她可以陪湯姆去見他的父親。假如事情不順利(這種可能性很大),她能及時提供支持,就像在之前的事裡,他所做的一樣。
她怎麼會沒想到這一點呢?
幾乎是立刻,這個念頭剛一形成,一陣比剛才還要強烈得多的輕盈感像海浪一樣自心底卷起,翻湧着浪花,随即沖刷體内每一寸地方。
這下,帕薩莉更加确信了——這就是奧平頓夫人所說的“釋放壓力和情緒”——盡管湯姆在魔法專利中沒有提及,但很有可能就是如此:當觸碰到問題的症結并給出有效解決辦法時,療愈魔法便會給予積極信号。
不過,出于謹慎,她沒有馬上把這件事向校醫彙報,而是決心趕緊先學會湯姆送來的魔法。這樣以後再出現類似的問題,她就能馬上自救了。
令人意外的是,在學習過程中,一個模糊的靈感逐漸形成:或許湯姆這一催眠加暫時抽空情緒的療愈魔法能跟法陣建立聯系,做出一個比冥想盆更具人性化的傾訴對象。比如做出一個能催眠,吸收和反饋情緒、但記不住事件具體細節的東西。使用者在使用後,不用擔心會走漏風聲。
複活節假期來臨時,她成功掌握了湯姆的魔法并大緻勾勒出了新裝置的設計。
“你這是在做什麼?娃娃嗎?”在自習課上,米莉安和阿爾法德好奇地問——她這一陣一直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但直到今天,他們才注意到她演算紙下露出的人偶模型草圖。
“對,能陪人聊天解悶的娃娃。”她解釋。
“我還以為是之前的東西。”米莉安暗示地感歎了一句,指的是門鑰匙。
帕薩莉抱歉地笑了笑——門鑰匙的檢測魔法仍摸不着邊,可她最近有點提不起勁。
“能幫我寫作業嗎?”阿爾法德感興趣地問,打斷了她們的眼神交流。
帕薩莉想了一下,按照習慣瞪了他一眼後,開起了玩笑,“它還可以替你吃飯睡覺呢。”
阿爾法德毫不在意地笑嘻嘻接下了玩笑,“那可太好了,省下來的時間可以用來做好多事。”
“門鑰匙怎麼樣啦?半途而廢可不好。”米莉安沖他翻了個白眼,拽了帕薩莉一下,悄聲提醒。
“放心。畢業前肯定能弄好。”她趕緊保證。
“你們在說什麼?”阿爾法德豎起耳朵,懷疑地問。
“某個裝置,”帕薩莉趕緊安撫地說道,“等弄好就給你們看。”
聽到米莉安也沒見過,他這才将信将疑地放過這個問題,但注意力很快又轉移到了她正在制作的裝置上:“但話說回來,你要做什麼樣的娃娃?其實市面上有這種會跟人說話的玩具。沃爾小時候就有一個,能跟人玩簡單的遊戲。”
“是嗎?”
“或許現在有所改進吧。但我想差别不大。”阿爾法德聳肩說。
帕薩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複活節假期過半時,奧平頓夫人宣布她可以出院了并相當老練地問:“你恢複得不錯。是找人談過了嗎?還是自己想通了?”
帕薩莉不好意思地笑了:“都有。每一次都會感到渾身被一種輕松感包圍。”
奧平頓夫人點點頭,把這些都記了下來,為以後給别人提供治療做參考。
米莉安和阿爾法德得知她出院,特意叫來了穆麗爾姐弟和柳克麗霞,幾個人在廚房慶祝了一番。結束時,阿爾法德神神秘秘塞給她一個禮物:“很高興你能恢複健康,順利出院。這個你拿去,算我為新裝置研究做的貢獻。”
帕薩莉有些摸不着頭腦,回到寝室拆開,才發現是一個跟手肘長度差不多高的陶瓷玩偶。玩偶十分精緻,是男孩的形象,有着紅潤、帶嬰兒肥的臉蛋,觸感真實的黑卷發和灰色的眼睛。它穿着一整套巫師家庭服,沒有魔杖,但斜背着一個小書包。
她們拆開盒子把它從裡面拿出來後,玩偶就立刻站起來,用可愛的小男孩聲音打了個招呼并伸出手:“你好,我是布萊克少爺,很高興認識你。”
米莉安和她一同笑得前仰後合,前者出乎意料地好奇,把它翻過來倒過去,折騰了半天,才遺憾地發表了感想:“真就隻是給小孩玩的玩具。”
她說的沒錯。這個娃娃隻會打招呼,走來走去,坐下和躺下閉眼睡覺,再不就是問她們要不要玩簡單的遊戲——它會玩噼啪爆炸牌,會捉迷藏,會搭幾種積木,或者聽故事——可它隻會講《好運泉》,《巴比蒂和樹樁》,《三兄弟傳說》和《男巫的毛心髒》等詩翁彼豆故事集裡的故事。
“把它改一改吧,薩莉,我都等不及了,”短暫地失望過後,米莉安兩眼發亮地說,“我們可以讓布萊克少爺在寝室裡給我們表演翻跟頭,跳舞和騎掃帚。要是它能跟人聊天,能哭哭啼啼或者哈哈大笑就更好了。我們可以在無聊的時候,跟它吵架玩,看它撅着屁股、頭埋在枕頭裡掉眼淚。”
帕薩莉忍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