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來這麼大的一個窟窿,這得上報吧?”
“上面又不會管,不如找個懂地質看看。讓白澤規劃,說不定能建個城。”
“建城?你瘋了,萬一又塌了不就死了。”
“地下城人本來就多,死了也沒什麼吧。”
地下二層,深不見底的巨窟邊沿,一堆黑衣治安員正站在坍塌的樓閣邊沿讨論得熱火朝天。
昨晚,這裡還是紙醉金迷銷金窟,美人如雲倩生輝,一個眼神都能叫人傾家蕩産,不過一夜,就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廢墟,一切犬馬聲色都在這裡灰飛煙滅。
金碧輝煌的樓閣被燒得焦黑,各有千秋的美人下落不明,往日輝煌的影子全部埋在死寂灰燼裡,偶爾還能從裡翻出幾具面目模糊的屍體。
“兇案?還是意外?”治安隊成員抱着胳膊沉思,“地下城誰敢惹醉花樓?”
李七金蹲着身子,叼着煙往巨窟裡看了一眼後,他拍着外袍起身,這才發現周遭圍了不少看熱鬧的群衆,“哪來這麼多人?”
“醉花樓沒了,這麼大的事,有關系的沒關系的閑着沒事幹的,自然都來了。”成員理所當然。
“蕭周和樓半仙呢?”李七金又問,“消息發過去了嗎?”
“發過去了,還發的緊急紅标,半仙嘛,上班不來不也正常?”成員聳了聳肩,“不過老大,趙裡和懷恩也不見了,他們是不是背着咱幹什麼事去了?”
“亂說什麼。”李七金給了他後腦勺一個暴扣,“去疏散凡人,别讓他們在這圍着。”
成員痛呼一聲,幽怨地瞅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又沒說錯”後,就抱着後腦跑去幹活了。李七金吐了口霧,有些隐隐頭疼——
醉花樓雖然身處地下城,但嚴格來說并不算地下城的勢力。
比起從屬關系,醉花樓跟地下城不如說是交易關系,地下城提供給醉花樓魚龍混雜的環境,讓嘉賓貴客能夠毫無顧慮奔赴極樂,醉花樓則施舍給地下城滾滾不盡的金錢和工作機會,讓地下凡人能夠夾縫生存苟延殘喘。
因此,醉花樓在地下城的地位非比尋常。
地下城根本沒人會去動它,這樣的話……
李七金吸了口煙,滿面愁容。
他覺得這事根本就不用查,罪魁禍首是誰顯而易見。
“太任性了……這得是多少人的飯碗……要是暴亂怎麼辦……”李七金彈了下煙灰,郁悶地望向人群,剛想着該怎麼跟樓尋開口說這件事,忽然眼尖地在人群裡發現了幾個格格不入的黑鬥篷,他一愣,再一眨眼,黑鬥篷卻如遊魚般消失在人海裡。
看錯了?李七金揉了揉眼。
等再看去,沒看見什麼黑鬥篷,倒見着了姗姗來遲的蕭長宣和樓尋。
兩人像是被人群纏住了,失業的流民扯着他們的衣服,遲遲不肯讓他們走。
隔得太遠,李七金看不清楚樓尋和蕭長宣臉上什麼表情,隻見樓尋說了句什麼,緊接着越來越多的人圍了上去,眼見就要水洩不通,李七金怕出事,連忙跑了過去。
“喂!讓開!”李七金帶着幾個隊員,拿槍架開蜂擁而上的流民,“再動開槍了!”
幾番推搡,李七金終于擠進了内圈,看到的卻是與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場面。
“我孫子今年才一歲半,才一歲半啊大人!求求您了……我不能沒有工作……”老人哭得雙眼通紅,被樓尋扶着手臂,她衣服上的污泥蹭髒了樓尋潔淨的袖口,樓半仙垂着眼,薄唇微抿。
“您先起身。”樓尋道。
“求求您了大人……”老人幾乎整個人伏在樓尋身前,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胸口破風箱般抖動,連帶着佝偻的後背也一起一伏——不,那不是後背。
李七金定睛一看,才發現老人背後突起的部分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那孩子連成年人手臂大小都沒有,被包在布裡,面容死白,隻有輕顫的眼睛代表他還活着的事實。
看來不用他開口了。
李七金擡眼,樓尋手腕被老人瘦削的五指緊緊攥着,他為凡人垂着頭,眉眼從銀白發絲間隙裡露出,神情不太明晰,低眉卻像悲憫。
“半……”李七金下意識開口。
“老人家,”蕭長宣從一側站出來,打斷了李七金,他走到老人面前,“您先起身。”
老人還要搖頭,大有死抓樓尋到底的意味,蕭長宣卻按住了她的手肘,将她整個人硬生生擡起,随後瞥了一眼李七金。
李七金迅速接收到信号,連忙延長警戒線,兩人終于從人群中脫離。
哭聲與喊聲依舊不絕于耳,而且大有随着人群被隔開愈演愈烈的趨勢,李七金怕樓尋有負擔,三步并一步跑到樓尋身邊,想說不用特别在意。
地下城本來就是這樣的地方。
下次注意就好了。
話剛要出口,卻發現樓半仙臉上沒有一點愧疚,反而如風雨欲來,眉眼沉得可以滴出水來。
“……”李七金話全卡在了喉嚨裡,差點噎着。
“有事嗎?”樓尋問。
“沒。”李七金頭搖成撥浪鼓,“治安隊隊員正在前面洞窟勘測地質,馬上就會出報告,半仙您前面請。”
樓尋頭也不回就走了。
李七金看着他清瘦背影,正心有餘悸時,蕭長宣慢悠悠地走到了他面前。
“你一會可能要遭殃。”蕭長宣如是道。
“……為什麼?”
“因為管理不善,幫派橫行,醉花樓就算不倒,也是利用風俗産業壓迫民衆,用低薪吊着他們——社會治理和救助,這些事情本來是你的職責。”
李七金臉色一白,立馬正色,“地下城本來就是這樣的地方……”
“隊長,”蕭長宣忽然打斷他,“樓台被白蟻蛀空,在某天倒下壓死了人,你覺得是誰的問題?”
“……”李七金沒有說話。
見狀,蕭長宣朝他笑了笑,“我先去找小樓了。”
說罷,他就朝樓尋追去。
李七金站在原地,手指忽然一疼,他低頭看去,是忘記熄滅的煙蒂燒着了他的指腹。
*
【樓半仙。】
樓尋回過頭,看見蕭長宣叮叮當當朝他走來,腰帶銀鈴比平日更加晃眼。
估計是他視線停留的時間有些長,又蹙着眉,蕭長宣很快就注意到了。
魔尊仰頭,隻見頭頂粗制濫造的藍色熒幕下,巨型白熾燈球如同太陽懸在天穹中央,發出刺眼又空茫的白光。
而天幕之下,四處都是灰撲撲的八角重檐樓和簡陋的毛坯房,地面與天際勾連着鋼筋水泥,将無章無序的建築地界嚴謹切割,尖銳而無趣,烏壓壓沉寂在人的心頭。
明明他們昨晚見到的地下二層還是人潮擁擠、燈火與黑暗平分的銷金城。
“為什麼不直接點燈,”蕭長宣走到巨窟邊沿,“那樣還好看些。”
“那是‘羿’。”一個在邊沿勘測的治安隊隊員擡起臉來,蕭長宣認識他的圓框眼鏡——這是治安隊隊醫兼後勤,陳雲海。
“那個大白球叫‘羿’,是地下二層自己造的太陽,”陳雲海推了把鏡托,“其實我也覺得他們晚上更好看,但人嘛,沒了太陽活不了——哪怕太陽連造型上的作用都起不了。”
“地下城每一層都有嗎?”蕭長宣問。
“那倒不是,至少三層不是,三層連人性都沒了,用不着什麼精神寄托,每天點燈就行,再往下我也不知道了。”陳雲海随口道,随後一頓,狐疑地眯起眼,“話說,蕭周……”
蕭長宣看向他,陳雲海猶疑發問:“你和半仙昨晚幹什麼去了?眼睛下面一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