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裡溫婉開朗的人跟眼前木讷天真的造物全然不同,連五官都不像,但強烈的直覺告訴樓尋——那就是歡姐。
就是他們朝夕相處,曾在一張飯桌上插科打诨,捏着油紙傘畫筆笑眼彎彎的人。
但怎麼會?樓尋不可置信,朝夕相處的人,怎麼能從未發覺過?
他分明記得剛來煌城寨時,他們一群人在深夜裡遇到抱着孩子求助的女人,跟他們哭訴丈夫家暴殺人,求他們救救她。
如果是才誕生三年的仿生人,怎麼可能會有如此深入的社會關系?又怎麼能在他和蕭長宣面前藏得天衣無縫,叫人毫無察覺?
樓尋不明白。
他眼前,何芳草也不明白這個仿生人的自我意識為什麼如此之強。
以前不是沒有出現過擁有自我意識的仿生人,但一般都隻是輕微遊離程序,連話都說不明白。但眼前這個仿生人,她不僅說得明白,還能給自己取名字問她可不可以。
何芳草看着她,内心毫無波動,隻一揮手,将她送入了智能檢測室。
白熾燈鋪滿的檢測室内,智能屏幕懸浮。
三三零九明顯有些害怕,揪緊了自己的制服。
【基線檢測即将開始】
【仿生人三三零九,請跟讀問題】
【三三零九零七四】
“三三零九零七四。”
【同伴】
“同伴。”
【朋友】
“朋友。”
【愛情】
“……愛情。”
【我的名字】
“歡,不,三三零九。”
【檢測完畢,檢測結果:基線漂移,建議銷毀】
三三零九瞪大了眼睛,朝室内透明窗外的何芳草看去,何芳草面無表情,筆尖在報告上遊走,誠實記錄了所有事實。三三零九害怕了,連忙起身打開檢測室大門,跪在何芳草面前。
“請!請不,不要……”
“基線嚴重漂移,會思考會害怕……誰教你的?”何芳草垂眸看着她,“愛人又是怎麼回事?你能聽懂,不想死就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我,東西。”三三零九從口袋裡拿出了什麼,遞到何芳草眼前。
那是一根機械手殘留的指尖,精鐵外殼裡包裹着一顆紅色的寶石。
“海,撿到。”三三零九手舞足蹈地補充。
地下三層不會有海,她說的海是仿生人制造排出去的污水,也叫人造血,在工廠後積成一片發紫的湖,一眼望不到頭。何芳草接過那根機械指節,她推了推眼鏡,“你逃出去了?”
三三零九繃直了身子。
“海這個概念,誰告訴你的?地下三層有凡人雇傭,你逃出去,在海邊遇見了一個凡人雇傭,喜歡上了他。”
三言兩語,何芳草就已經猜完了三三零九逃出去的全部經曆,三三零九整個人臉色慘白,止不住的發抖,何芳草将機械指節放入口袋,“準備洗腦。”
随後她也不管三三零九是何反應,徑直往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裡到處都是研究資料,無數個懸浮屏幕占滿牆壁,每個都在錄入,何芳草随便掃了眼,見沒什麼問題,便随便扯了張床躺下。
她原是想休息一會再起來給三三零九洗腦,然而一夢過後,她卻滿身冷汗地醒來。
——那塊機械指節将她拖入一個未知的夢境,她在那裡見到了一個人。
“……重紅……”何芳草倒下床,手撐在地上,不斷喘着粗氣,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被籍冊半仙拒之門外,說她什麼都不是的時候。
眼鏡從鼻梁滑下,與眼淚一同砸在地上。
“如果研制仿生人是為了……是為了……那我們算什麼?這麼多步你後塵的人……”
“我跟徐嫣然算什麼……?”
*
何芳草整整三天沒有從休息室裡出來。
再出來時,她見到了蓬頭垢面,被送回來的三三零九。
“他,害怕,打暈我,回來。”三三零九語氣很淡,眼圈紅腫,蒼白的嘴唇處都是細小的傷口。
何芳草沒有說話,隻是定定看了她許久,最後道:“我當做不知道。”
而後幾次基線檢測,沒有一次正常,何芳草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十月份,她發現三三零九出現了孕反。
她很難形容那刻自己是什麼心情,應該算是高興,又或者是直接瘋了。
她從未有過這樣驚喜的時刻,一灘死水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生命翻起巨浪波濤,那個驚喜的瞬間,何芳草滿腦子隻有一個想法,一個讓她能夠原諒從小到大所有不公,原諒研究路上所有背叛的想法——
她的科研突破了生命與階級的界限,終于與百年前開啟這項研究的偉大先驅者方向重合。
在仿生人這個領域,她是唯一一個追上重紅的人。
連徐嫣然都比不上她。
何芳草徹底瞞下了三三零九的存在,她開始濫用職權,違背上面的規則指令,不再對生出意識的仿生人洗腦,甚至為他們在基線檢測中作假,用仿生人買賣的機會,将他們送到地上。
那些仿生人都稱她為母親。
*
來到地下城的第八年,上面像是終于想起了她這個人,向她傳來了徐嫣然的消息。
他們說青山終于準備好了研制自己的靈力仿生,但不能露在明面,剛好地下城仿生人倉庫适合,決定由她打頭陣,幫助青山研制出能夠使用溯時這等家傳陣法的仿生人,還向她傳來了徐嫣然那邊的研究數據。
何芳草一直都知道靈力仿生這玩意分成兩派,一派是由徐嫣然帶領的總派,統領是個藏在鏡子裡的白色影子,另一派就是各世家眼饞靈力仿生威力,私下自己搞的。
這兩派雖然說是兩派,但并不分家,總派甚至在地下城還有幾個據點,弄了個什麼凡人教團當僞裝,高價向那些想自己研制的世家售賣靈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