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殿陷入死寂。
徐月生與樓尋四目相對,她以往甚少直視樓尋,此時此刻在沉默中端詳,才發現她的孩子實在瘦削。病袍在他身上大而空,銀發旁雪般的臉頰沒有一絲血色,顯得眉目極漆極精緻,也極其憔悴。
怎麼成了這副樣子。
徐月生默然想,她微微抿唇,這才想起來樓尋剛醒,這一月昏迷除了藥外并無進食。
“我讓人……”
“——”
像冷笑般的歎氣。
徐月生未完的話瞬間就被壓進喉嚨,她看見樓尋偏過頭,銀發順着肩頭垂落,遮住他半張面頰。
“你與重紅真是夫妻。”
嗡的一聲,徐月生腦海又刺痛起來,她盯着樓尋蒼白的臉孔,神情在洶湧的心潮中愈發冷漠,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樓尋。”徐月生蹙眉,擺出上神威嚴的架子,變本加厲刺了回去,“你不過一個重紅造出來的低賤仿生人,天道眷顧升仙成功,真當自己就此高枕無憂?”
樓尋轉眸望向她,漆黑染紅的雙瞳裡沒有半點波瀾,“那上神想如何?”
徐月生被他問住,她啟唇,卻什麼都沒說出口。
内心交集的情緒凝成布滿刺的滾草,被樓尋話裡帶起的風一吹,紮入心肉的刺痛叫徐月生陌生至極。
她的情感早被神火炙烤成一片熾野,荒蕪太久,不曾想過還有春生的一日,如今面對樓尋根本無所适從。
“我……”徐月生秀眉蹙得更緊,生澀地軟和自己的語氣,“我知道你對重氏女無意,但如今徐氏和重氏兩大世家都系在你身上。九重天無數人都在盯着你,不成婚就無法讓重氏與徐氏平衡,你不能……一意孤行毀了徐氏。”
“……”樓尋嗤笑,“我一意孤行?”
他輕聲反問,氣息很虛。
徐月生卻感覺有什麼實在的重物猛地砸了下來,叫她整顆心都沉了下去。
藏在袍袖中的雙手捏緊,無數話語從徐月生喉嚨裡滾過,最後卻都如宇宙中飛逝的流火,全部化作一片虛無的沉寂。
時至今日,兩人的失望和逼迫實在太多,任何解釋都顯得格外蒼白,隻會讓“一意孤行”這個詞顯得更加可笑。上神殿陷入落針可聞的沉默,樓尋掃了徐月生一眼,見她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便無情收回目光,起身往徐月生身後走。
錯過徐月生的那刻,徐月生忽然開口喊:“月亮。”
樓尋停了步。
“……先前,我忘卻太多,多有無奈……你若見到重紅,也應明白我别無選擇。”徐月生聲音有些顫,端莊與嚴厲在其中搖搖欲墜,“你既然是我與重紅的孩子,今後,便不必稱呼我為上神。”
沒有傳來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徐月生才聽到一句極其冷淡的:“上神說笑。”
甚至連語調起伏都沒有,冰冷得如同這千百萬年來冷徹的白玉上神宮。
徐月生倏然抿緊唇,指甲嵌入肉裡,那些被她故意忘卻的過去連同現在一起觸碰她心弦,而她隻聽見樓尋道:
“屬下告退。”
說完,樓尋擡腳踏出上神殿,空曠大殿内,唯留徐月生一人。
*
樓尋走出上神殿就開始嘔吐。
血脈或許真是神奇的東西,樓尋彎着腰,按着自己痙攣的腹部想,徐月生一句“月亮”就能把自己逼成這個樣子,真是夠厲害。
他眼前一陣一陣發黑,不扶着走廊玉柱根本撐不住身子。樓尋閉上眼内查了一遍自己靈脈,這才發現重紅對他下的印誓究竟有多狠毒,他身系九重天最位高權重的兩個世家,昏迷一個月必定有不少天材地寶進了他的肚子。
流水般的靈藥珍寶滋養下他靈脈都沒能恢複完全。
重紅一口一個父親說得好聽,好像這個印誓是避免他自尋死路,其實完全就是抱着“與其為衆生赴死還不如自己毀了他”的心,無形以造物主的身份淩駕于他之上。
嘔吐感更強烈了,樓尋額頭滲出冷汗,他現在發覺自己也有賭氣的成分,本想去直接去重氏分說婚事,卻連重氏怎麼去都沒弄清楚,反而還因久未進食導緻貧血發暈。
樓尋定了定神,強行撐起身往前走,沒走兩步,腳邊傳來毛絨絨的觸感。
“?”樓尋朝下看去,雪狐正繞着他腿打轉,見他低頭,頗有靈性的仰頭看他,眼瞳色澤清亮,泛着點幽暗的紫。
樓尋心緒微動,朝它伸出手,雪狐猛地跳起咬住他袖子。還沒待樓尋反應過來,它猛地變大将樓尋馱在背上,跳出宮殿回廊!樓尋一驚,下意識閉上眼,九重天的寒風甚至都沒越過毛絨吹到他身上,他就睜眼看見了一片碧湖。
他們站在湖水中心,無盡的碧綠延綿至天際線,像原野倒伏的春草。
樓尋雖然因神火來過九重天許多次,但每次都待不長,能踏足的地方也隻有徐月生的上神殿,因而對九重天地點了解有限,就隻知道幾個徐月生常去的,比如祈神之地,升仙台……完全沒來過這裡。
他看了眼雪狐,想從它身上下來,雪狐卻伸尾巴攔住了他,輕咬他褲腿,讓他腳尖觸碰水面。
雪白的腳尖探入碧水,溫潤的冰涼感順着傳來,樓尋看着漾起的水波,理解了它的意思:“隻有你能站在湖上?”
雪狐點頭。
“你把我帶來做什麼?”樓尋直接問道,他現在急需點吃的,這湖上什麼都沒有,他不欲在此浪費時間。
雪狐俯下身子,委屈地嗚了兩聲,見樓尋表情沒有變化,雪狐擡爪往自己心尖一刺!樓尋瞳孔驟縮,剛要擡手起陣,卻見雪狐心血滴入碧湖,隐隐銀光從湖水深處亮起。
“……”樓尋掃了眼雪狐。
泛着銀光的枝蔓從碧湖深處破開水面,泛着金邊的水銀荷葉帶着水蓮從碧水中露頭,舒展開自己的寬大的葉片,落在樓尋腳邊。
樓尋盯着葉片還在猶豫,雪狐已經低頭把他推了上去,他第一步就踩了一腳水,還以為自己要成落湯雞,卻沒想腳後又展開一片小荷葉,将他牢牢托住,站立在了湖面上。
天地碧湖廣闊無際,樓尋白衣獨立水面,腳下銀荷泛着金邊,身側水蓮嬌鮮欲滴。
雪狐蹭過來舔過他指尖,示意他把水蓮摘下。
“吃的?”樓尋問。
雪狐再次點頭。
樓尋擡手,還沒碰到水蓮,它就自己落到了掌心。樓尋挑眉,看荷葉位置夠大,幹脆在湖上坐了下來,邊嚼花瓣邊往湖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