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玻璃罐出現在樓尋視野中,雖罐身被灰塵遮蓋,但還能從中隐隐約約看見碧綠水液泛出的氣泡。
樓尋用靈力烘幹自己被浸透的衣擺,走到何芳草跟前,何芳草擡手抹開玻璃罐身的積灰,樓尋跟一雙鮮紅的無神眼眸對上視線。
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被何芳草抵住後背。
“見到自己的臉也害怕嗎?”何芳草問。
“不是……”樓尋百感交集,“隻是沒想到還留存着。”
他擡指觸碰罐身,指尖抵在罐内臉孔的眉心處,那裡有一道猙獰的血口,看上去像是被極其鋒利的刀鋒直接貫穿。
樓尋又看向其它地方,罐内人大半身體被無數纖維管遮擋,灰色管道中的手腳皆被折斷,隻剩下半個身體在營養液的保護下漂浮。
“那東西是不是跟你說它沒想迫害重紅?”何芳草聲色冷然,“錯了,帝都天重逃跑後它就立刻對你下了手,幸虧重紅早就對此有所準備,封鎖明月樓,将所有實驗數據卷到了魔界明月城。”
“你從哪裡知道這些?”樓尋看向她,“你不是隻繼承何芳草的記憶?”
“你不記得那枚機械指骨嗎。”何芳草淡然反問,“最先拿到它的是我。”
“……你為什麼沒有被觀音鏡察覺?”
“它隻是個統籌智能,是你把它想得太強大了。”何芳草道,“宣澤死後就沒有人給它開辟科技模塊,它又有‘衆生平等’各種的上層指令壓着,即便有自我意識也沒辦法拓展,幾百年前的人工智能,有些疏漏很正常。”
就是這些疏漏讓她隐藏了自己沒有被删除情感模塊的事實,讓觀音鏡以為是自己突破基因自毀成功複制出了一個劃時代的仿生科學家。
這解釋說服了樓尋,他壓下對眼前複制品的疑心,又問:“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
何芳草敲了敲玻璃罐,“擊碎它。”
樓尋蹙眉,雖然不解卻依言照做,握拳陣盤一閃,玻璃罐立刻碎出蛛網。
如同碎冰的咔嚓聲迅速擴大,蛛網轉眼爬開,緊接着營養液從中心碎□□出,失去供養的纖維管迅速潰爛,殘缺的人體倒入樓尋懷中。
觸碰的瞬間,樓尋感知到并非柔軟,而是粘膩。
手中的人體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在他懷中腐化成水,豔紅順着銀白衣角滴下,如同洇融進他身體中。
人體如濕落的蠟油,猩皮褪去後隻剩下一顆不規則的硬物,樓尋覺得像接了一捧水,還沒反應過來,掌心隻剩下一顆不規則的石頭。
看起來像是由紅寶石雕刻而成,在暗夜裡泛着極緻美麗的光澤。
“那是重紅的眼睛和骨頭壓縮成的,是留給你的。”
“……什麼?”
“他為了複活你挖了自己的靈根,導緻身體崩潰,知道自己活不長後,又挖了自己的眼睛和骨頭,做了兩樣東西出來。”何芳草解釋道,“一個機械指骨,融了一半神魂留給徐月生,另一個就是微型心髒,藏了明月樓所有科技成果和權限,是留給你的。你現在用靈力激活,明月樓就是——”
“當心!”
她被樓尋猛地推開,攜帶靈力的子彈從他們之間擦過!
樓尋迅速轉頭望去,隻來得及看清半張咬牙切齒的臉,整個空間就劇烈晃動了起來!
何芳草被震倒在地,剛要說什麼,激烈的火線再次到來!樓尋立刻掃開防護陣護住何芳草,閃爍金光的陣盤擋住所有子彈,他一手扶住何芳草,一手将靈力注入微型心髒中。
微型心髒霎時發出熒光,映照出何芳草慘白的臉,她捂着腹部,倒吸了一口涼氣,“别動……”
“你受傷了?”
“不是……是身體崩潰。”何芳草強忍道,“觀音鏡畢竟主導我的基因複制權,想殺我易如反掌。”
樓尋立刻俯身背起她,“我帶你走。”
何芳草卻阻止了他的動作,“别浪費時間,聽着,我在這裡的唯一作用就是指引你拿到這個,這是我當年作為凡人卻能窺探重紅記憶的代價。”
樓尋咬牙,他實在是無法忍受同一個人幾次三番的舍命相救,“你究竟要——”
“你的愧疚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何芳草擡眼與他四目相對,面對死亡,她漆黑的瞳中從來沒有出現半分害怕,鏡片後的眼甚至比人工智能更為抽離,更為冷靜。
樓尋一切傷感與愧疚全部被按在這樣極緻理性的眼神之下,氣息哽在喉口,空茫的窒息感于四周紛亂的震炸中包裹住他。
他已經足夠沉穩,但比起眼前人,從來望其項背。
何芳草望了眼外面不斷突破密室防線的火攻,清晰的音色在樓尋耳畔回響,像從虛空而來。
“樓尋,我感念有人帶你塑造正直人格,有人幫你理解凡人七情。”
他與她在遠舊的科技培育池,在月亮出生的地方目光交彙。
“這讓你在乎生命的尊嚴,教你走上救世主的道路。”
防禦陣的靈光在閃爍,鎏金逐漸染上血紅,映照兩人臉龐。
“但,情之大小,你還沒學會抉擇與割舍。”何芳草伸手握住樓尋掌心發光的微型心髒,“樓尋,你不止不能為任何人停留,你甚至不能為任何人猶豫。”
"神的選擇隻在瞬息。"
“我死了,萬萬個我才能繼續活着。”
“你明白嗎?”
樓尋鼻腔驟然酸澀。
“所以,”何芳草身體裡忽然開始閃爍規律的紅光,樓尋悚然一驚,被何芳草推開,“走。”
話音落下,樓尋多年磨砺的本能瞬息反應,六層防禦陣包裹他四方,腳下閃爍傳送陣。靈光紛飛中,樓尋看見何芳草握拳,錘向自己的心髒。
轟隆——
巨大的火雲在九重天的暗夜中爆開,灼熱的氣流将樓尋沖了出去。
*
樓尋眼前閃過了很多東西。
很早很早之前,他還是嬰孩牙牙學語時,銀發褐膚的女半仙一手執劍,一手抱他。
他那時才剛坐滿女半仙手肘,頭發都比身子長,被女半仙編成一個歪歪扭扭的麻花辮墜在腦後,差點被麻花辮的重量拽下去。
這可把女半仙逗得哈哈大笑,淚花都笑了出來,喘着氣道:“你這娃娃怎麼這麼好玩,一點頭發都挂不住。那木劍怎麼辦?木劍要不要我給你拿着?”
他眨了眨眼,抱着懷裡小木劍脆生生說:“經數據測算……”
女半仙立刻黑臉,“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想想怎麼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