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華畢竟是張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現下張翠又生下了長孫,張家到底不能見死不救,還是把母子二人接回了張家給他們聯系安排了最好的治療。
張建華大概是被張翠影響得久了,夫妻倆越來越像,性子都有些倔,張家放松了口風,對倆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張建華接管家裡的生意。張建華一開始磨磨蹭蹭,說張翠身體不好,孩子又太小,他實在沒心思管事。等張翠好了些,他又想了想,跟家裡說自己實在是沒有這方面的天賦,讓他來管,也隻能管得一塌糊塗。但是張翠是真的有真本事的,之前的事業也做得風生水起,倒不如讓她來試試。
張建華的極大幸運就在于他是父母的獨生子,家中雖富,卻不貴,人丁不旺,所以結構簡單,他沒有太多的後顧之憂用于顧首顧尾。張家一直在走下坡路,但這是個漫長的過程。
父親在他高中的時候辭世,母親一個人頂着各方壓力兢兢業業撐起了江河日下的家族産業,雖然家裡的産業一再縮水,卻也勉強維持住了他們不倒塌的家庭富足生活。張母非常傳統,張父常年缺席張家的生活,她一個人兼顧起了嚴父慈母的角色;張父需要一個賢内助,她就為丈夫打理好家庭使他不必操心家中瑣碎;張父去後家中需要一個頂梁柱,她就收拾收拾自己撐起了張家的半邊天。張母雖然不溺愛張建華,并不是那種有求必應的母親,她心中總懷抱着對兒子愛人的成見,和張建華吵起架來放出口過很多傷人心的話,到頭來卻也沒辦法真正的放棄他。對于這個獨子張母無計可施,縱有諸多不滿,最後也隻能一再退讓。
張建華從小就不是個聰明人,讀書隻會死讀死記,為人不夠機靈,考上了頂級學府已經是祖輩的餘蔭在點高香,張母不指望他能把産業發揚光大,隻想要是兒子穩重一些,至少下面三代人還能快快活活地過着舒坦日子。他為了張翠又是與家中決裂又是想方設法地給張翠牽橋搭線,估計把這輩子的腦汁都絞盡。張母歎了一口氣,敦敦勸着兒子根本聽不進的話:“你這麼喜歡她,以後是要後悔的。”
張建華不置可否:“媽。您别對翠姐有這麼大的成見。”
“不是成不成見的問題,”張母說,“你從小也算錦衣玉食,就不是厚實性子,你老婆更是尖銳,你們倆不是一路人,更喜歡那個,總是要後悔的。”
張建華根本聽不進去。
張翠身體好了之後,張母果然同意了由張翠來接手張家的産業。
張翠确實有這方面的天賦,上學的時候她就是他們專業的佼佼,所以才會一畢業就被學長學姐們邀請去搞創業。張翠做得很好,好到足夠讓張母、讓張家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她有着獨到的眼光和站在時代風口上的嗅覺,張氏這個已經逐漸進入黃昏的老式産業竟然在她的帶領下隐隐有起死回生的迹象,張家對張翠的态度從抵觸到逐漸接受到完全将她接納為張家的一份子,不少人甚至開始覺得,建華這個老婆真是娶得太對了。甚至有人明面上說她也姓張,合該他們是一家人。他們一開始喊她小翠、建華媳婦、後來喊着張總張總,熱絡的态度完全不像一開始說她是個上不得台面的農村姑娘。
而張翠越來越忙,越來越忙。忙到缺席了兒子的周歲宴、缺席了他們的紀念日、缺席了孩子的生日和那些重要意義的日子、忙到張友文生病、入學、升學、考試、開家長會、那些重要的時候,她都不在。
為了照顧家庭,彌補這個家中缺失的另一半,張建華在家裡的幫助下找了份穩定的工作,在當地一所有名的中學考了教編當老師,這讓他有足夠的時間能夠很好地看顧家裡。他學會了做一手好菜,那些美味的菜肴冷了熱熱了冷,幹巴巴的嚼在嘴巴裡隻剩下了單調地調味;他學會一個人左手病曆右手夾着兒子歪歪扭扭地跑去醫院看病,别的小朋友都在作文裡大同小異地寫媽媽沉重的步伐、寫傘外落在半邊肩膀的雨,寫嚴嚴實實的自己,隻有張友文寫爸爸的咯吱窩咯得他腰痛;他學會了習慣一個人,總是一個人,張友文拉着他的手問他“媽媽呢?”張建華說:“媽媽在忙。”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
他充當了家庭中那個‘賢内助’的角色,讓張翠安心地越來越忙、越來越忙。
偶爾夫妻兩人好容易有點時間溫存,那時候孩子還小,家裡總是有很多瑣碎,這些好容易攢出來的溫存時間總被家長裡短的瑣碎填滿,兩人很難有一段稍微長點兒的時間來理清這些總也沒辦法調和的瑣碎。張建華會抱怨兩句,兩人難免有些争吵。吵到最後,張翠盯着他的眼睛歎了口氣,說:“建華,我很累了。”
張建華楞了一下。
倆人沒從那個一起攢錢買的小戶型的屋子裡搬走,這兒離張建華上班的地方很近,而且房子小,對一大一小兩個人來說剛剛好。在這麼小的房子裡,張建華總能想起張翠還懷着孕時躺在他身邊和他描繪工作和未來時的側臉。
張母生了病,躺在病床上拉着兒子的手,輕聲說:“當一個女人太有野心的時候,你就會成為她的跳闆。她的世界這麼大,你這樣渺小,她最終會離你而去的。”
張母問他:“你還沒有後悔嗎?”
張建華抓着她的手:“媽,别說了。”
張母别過頭,把他的腦袋抱在懷裡,像是小時候他有了點兒頭痛腳熱,總會哼唧着不舒服沒處找地兒打滾。張母就這樣攬着小小年紀的兒子,一下一下地抱在懷裡安撫他,熬過比頭痛腦熱更漫長的歲月:“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因為我就是這樣的。”
那天晚上張建華簽下了放棄搶救的通知書,她已經熬了很久,久到每一口呼吸都在煎熬她的心肺,久到張母抓着他的手,迷迷糊糊地用那種哀求的眼睛看着他。
他看懂了那個口型,她在說‘算了’。
醫生在病房裡面幫着張母換上她最喜歡的一件裙子,張建華流着淚蹲在病房的門口不敢進去,他抓着年幼的兒子,像是抓住一根不太穩當的浮木。張建華不知是在像誰不知覺地喃喃着:“......我沒有家了,我沒有家了。”年幼的孩子什麼也不知道,站在原地倉皇地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