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緊抱着她的人不能擡頭,好像一擡頭俄耳甫斯的幻影就會消散似的。眼淚合着泥水往她領口裡面一直流一直流,燙得人心慌,好像那不是淚水,而是血似的。
後面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事情在網絡上引發了軒然大波,中央派出專案組嚴查嚴打,重新招标了工程架構天險之路。涉事的人員被依法查辦,想必天險之路連通後,至少有部分的孩子能夠重返課堂。
他們幾個也被送進了醫院在ICU裡蹲了幾天,最嚴重的一位住了大半年的醫院,不過好在沒減員。她們出現在公衆視野的時候,連見識過最多大風大浪的程主任都紅了眼眶,一連拍着單鸾的背,說:“好樣的!我就知道你們不會有事的!”
單鸾情況好一些,在醫院觀察了兩周就回家休養了。程主任十分慷慨,大手一揮給她批了三個月的假期。單鸾反正也是在家休養哪兒也去不了,抽空還關注一下事情的進展。隻是童光不肯跟她說話也不肯靠近她,人倒是有求必應,總在能看得到單鸾的地方把單鸾照顧得挺好的,就是不理人,整得單鸾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單鸾的手輕輕搭在熟睡的童光腦袋上,暖意一點一點從指尖染上臉龐。
可能是這個姿勢确實睡得不太舒服,單鸾剛有點動作,童光就醒來了。醒來的當口還有些迷糊,伸手四處在床上摸索着,摸索到了單鸾的手才松了一口氣,這口氣沒松完,她就和清醒的單鸾對上了眼。
“小光......”單鸾剛要說點什麼,就眼見童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驟然往後跳,整個人吓得失魂落魄就要跑走,單鸾抓住了她的手:“小光!哎呀!”單鸾故意動作大了些,一個平穩沒穩住就要往床下掉。還沒等她真的掉下去,童光就像應激反應一樣整個人吓得跳起來沖上來把單鸾整個抱在懷裡。單鸾耳朵靠在她的胸口上,還能聽到心髒急速跳動的聲響。
“小光,你......”單鸾從她懷裡爬起來,想說點什麼俏皮話來緩解一下倆人之間尴尬的氣氛,一擡頭卻看見童光雙眼通紅,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頭發散亂得像是複仇的女鬼,那些痛苦宛如要掙破這張猙獰的面孔,透過每一個毛孔滴出血來。
單鸾吓得伸手去壓她的嘴唇:“小光!松嘴!别咬了!跟我說句話!”
童光人在顫抖,手卻十分誠實地不願松開單鸾,她把單鸾緊緊抓在懷裡,像是要把她吞沒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壓抑的嘴唇裡蹦出來。童光說:“......我還以為......那通電話是我最後一次接你的電話......但我沒接到......我不是故意的,我開會......我......”
話沒說完,她蜷縮成一團伏在單鸾的懷裡大哭起來,那痛苦的哭聲像是哀嚎,在一片空曠的回音裡,嚎啕着不敢回頭的人。
三個月,一百多天,那些痛苦的聲音終于找到了出口。
單鸾一下一下地扶着她緊張的後背。
單鸾情況好些了之後回單位裡折騰了一陣把後續的事情處理了,又是應付采訪又是編稿寫稿,等全部整理完,夏天已經到了。單鸾繼續申請了兩個月的假期。
程主任大手一揮:“你現在可是大紅人了,去吧!”
倆人和好後,童光越發見不得她在家裡幹工作上的事,一看見她進書房就要拉着人走:“單大記!今年的普利策沒你的份,走啦,跟我去走走!”
也算是另一種特異的創傷應激了。
童光死活要拉着單鸾去廟裡拜拜,童光說:“你太容易受傷了,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拜拜去晦氣。”
單鸾無法,隻得被童光拉着走。
長宿市郊外據說有一座很靈驗的寺廟,就是位置偏遠了些,單鸾還以為會很冷清,畢竟寺廟在山上,景區開發不足,全靠腳爬。
結果沒想到當代年輕人意志不足,求神拜佛的祈願壓倒性地超越了唯物主義定義出的客觀不利條件,企圖用神鬼之力補充意志,在蒲團面前祈禱出了統一的回聲。
童光也拉着單鸾特别虔誠地上了一炷香,還給她請了個開光的吊墜。
圓滾滾的彌勒佛像墜在手腕上和她大眼瞪小眼,這倆位都猜不出彼此此刻的心思,勉強算個平手。彌勒佛笑得開懷,公平地把好運普度衆生。
單鸾頗有些無奈地想:“好吧,這是玉。”
童光就在旁邊笑得比彌勒佛還快樂些。
當天的天氣很好,郊外氣溫比市裡要低,風吹着涼涼的,吹過每一雙交織着的手,是個度假貪涼的聖地。倆人出了寺廟一直往上散着步,走着走着不知不覺就爬到了山頂。據說這裡古時候是什麼城市的城防邊界,山頂上還有幾段殘破的古城牆,站在上面眺望能看到好遠。
童光說:“我們家在哪兒?”
單鸾道:“這哪兒看得到?”她想了想覺得自己的語氣好像有點敷衍,省得童光生氣,于是趕緊開動腦筋用手指畫了一片大概的範圍:“那裡是鐘樓嘛,那大概在那邊。”
童光趴在城牆上,嘿嘿嘿的笑。
笑了一半,低頭看到自己的手被牆上的灰染了一層顔色,于是沖着單鸾說:“給我紙。”
說是給我,結果單鸾還沒動作,童光十分自然地自己伸手往單鸾的口袋裡頭掏,紙沒扣出來,倒是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摸着像是盒子。
童光想:“這是什麼?”順手就把東西掏了出來。
紅色的錦緞盒子落在童光的手上,被童光蹭了一手的灰,她伸手打開錦緞盒子,沒能看到此時單鸾盯着她的灼灼目光。
童光說:“這是什麼?”一邊說,嘴角像是被吊塔吊起來了似的,怎麼也放不下來,她一擡頭,看見單鸾看着自己的眼。
“等一下等一下!”童光‘啪’的一下把盒子合上了,“等一下,這段剪掉!你什麼都沒說!我要求重來!”
單鸾一邊笑一邊把錦盒拿回來,笑着說:“你都拿到手了,哪有重來的說法。”
單鸾拉過童光的手,拿着紙巾仔細擦了擦,又強買強賣似的把戒指往她手上套,尺寸剛剛好。
單鸾十分虔誠地親吻着童光的手背,此刻真心實意,比跪在寺廟裡祈求平安時更加虔誠,她的信仰有些寡淡,但确實仍然還承認着一位神明。此刻她低頭緻意,奉上自己的血肉魂靈,奉上自己的所有虔誠,以愛為名,請她垂憐。
山風呼嘯穿梭而過,林間樹葉沙響,古城牆越過古今,在此替她作為見證:
“在你之前,我從未想過會和任何人一起度過這一生,無關男性、女性,我都不喜歡。我不在意他們,所以沒有任何感覺。你之後,我隻能懇求是你。童光女士,我不信奉永恒,但,鄙人誠摯邀請您,和我一起面對這即将紛雜着流言蜚語的俗世,直到這世上所有語言都停歇,不知我是否有這個榮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