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呢?
算了。
我仰起頭,扯下那張軟若人皮的面具,臉上的冷汗與熱淚頓時如瀑而下,原來我早已大汗淋漓。
“潤青……”
陸師姐果然是極好極好的人,我壞到這個地步,她依舊沒有責怪我,甚至跪在我面前,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淚痕:“别害怕,心魔而已,修真證道,在所難免,你要感激上蒼賜予你的魔考,隻要過了這一關,從今往後你便是一個真正的修士了。”
我搖搖頭,扯着陸師姐的衣角痛哭流涕:“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隻有我這樣……”
“我早說過的,潤青,你比旁人,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更有悟性,這世間許多修士在遇到心魔時甚至來不及醒悟便堕落沉淪了。”陸師姐的聲音冷靜而溫柔,落在我背上的手似乎有一種堅定的力量:“潤青,你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
“潤青,不要讓你母親傷心。”
49.
子時三刻,夜已深了。
年關将至的時節,正天寒地凍,打更人縮着脖子,拎着銅鑼,一邊走街串巷,一邊高呼着“天幹物燥,小心火燭”,也有一隊隊衙役披甲佩刀,在城中反複的巡視,唯恐百姓家中再丢失孩童。
我也醒着,坐在屋頂上,遙望着那座早已熄燈的宅院。
據一直監視着玹嬰動向的修士所說,玹嬰三日前進了這西廂房的房門,此後便再未露過面,她父母兄嫂言行舉止亦如平常,仿佛失散多年的幺女根本沒有歸家認親。
事态不明,加上玄冥教魔修以百名幼童威脅,各宗門便都不敢輕舉妄動,隻等着過幾日問心宗宗主出關,與春蓬劍劍主嶽觀霧聯手,将玹嬰與麾下教衆一網打盡。
我将手按在胸口上,能感覺到胸膛裡那顆心髒正在急促的跳動,它恐懼,它不安,它簡直像一頭暴烈失控的小馬要撞斷我的肋骨,沖破我的皮肉。
上一次它這般躁動,還是玹嬰以為我熟睡,偷偷從背後抱住我的時候。
她抱住我,吻我的肩膀,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的,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甚至不敢用力的呼吸。
那時的我心髒也是這般的難受,顫栗着,痛着,酸脹到快要爆開。
那時的我忍了又忍,忍到玹嬰已然抵着我的背昏昏欲睡,卻還是莫名其妙的流下眼淚。
那時的我遠比此刻還要茫然失措。
我幼時有母親偏愛,又不似二姐霸道,三哥頑劣,在家中最是肆意自在,從未被訓斥,從未被責罰。待稍大一些,靈姝來了我家,與聖上心尖上的公主交好,連父親都要高看我一眼,對我比哥哥姐姐更尊重些,大聲說話都不曾有。再到後來,遠客造訪,斷言我與阿檀皆天資不凡,他日必将有一番大作為,父親從善如流,立即将我和阿檀送到了問心宗,我便輕易登了仙門,成了化神期大修士鴻禧的首徒。
在我順遂到底的人生裡,眼淚是極為少見的。
我用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弄清楚那一晚的眼淚為何而流,随後我便忘記了苦學多年的術法,忘記了修煉多年的靈力,忘記了這世上的一切一切,像步履蹒跚的孩子終于學會用雙腿奔跑,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卻還是不斷的向前。
我就以那副狼狽的模樣跑到玹嬰面前,一把抱住她,雙臂用力的收緊。
那一刻我似乎将玹嬰完整的融進我的身體裡,無與倫比的滿足,好像從我一生下來,就缺失這一部分,空落落的等了數不盡的春夏秋冬,數不盡日月更替,終于等到她填滿我生來的殘缺。
“玹嬰,玹嬰……”
我閉上眼睛,攤開掌心,那是一枚泛着淡淡紫光的玉戒,是我常年在外雲遊,不靠譜的師父留給我唯一的法器。
當我在睜開眼時,我又回到了當初緊緊抱住玹嬰的那片竹林。
而玹嬰,就在我眼前,目不轉睛的盯着我,眼神令我有些許陌生。
“……”
“……”
“你為什麼,要不告而别。”
“你不想抱抱我嗎,潤青……”
玹嬰忽然向前走了一步,那雙皂白分明的杏眸裡裝滿了濕漉漉的淚珠,她用我最熟悉的語氣,最熟悉的神态:“抱抱我吧潤青,我很想你,每一天都很想你,每天都會夢到你……”
我用這種方式見她,是賭上性命的,也是下定了決心的。
師父留下的法器,可以強行召出修士的元神進入幻境,然而想在幻境裡一決高下,無關修為,隻憑心智,倘若心智不堅,極有可能元神盡散。
可我還是不受控制的走到她身邊,将她擁入懷中。
“我也很想你……”
“我也每天都會夢到你……”
身邊的竹子一片片轟然倒坍,郁郁蔥蔥的竹林轉瞬間就變成了無盡的黑暗。
我知道,我構建的幻境已經被玹嬰所掌控。
她從來如此,做任何事都無師自通。